李中標說:廣州到寶安,被賣了幾次?

我說:四次。

李中標說:你運氣好,我被賣了七次,清早從廣州上車,到寶安的時天黑了。

第四天,李中標依然不想找工作,他抱定了死的打算了。我不想死,我再最後試一試。走進離爛尾樓最近的工業區,沒想到,居然一家造漆廠招工,我順利應聘上了。回到爛尾樓,告訴李中標,我找到工作了。這次,我不能再和他共進退了,我說我們不可能進同一家廠,與其兩個人在這裏等死,不如誰找到廠誰先進。我這樣說時,心裏其實發虛,因為之前,李中標放棄了兩次進廠的機會,就是因為我沒有進廠,我也信誓旦旦和他同進退,而現在,困難關頭,我棄他不顧,還搬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說:

我是想,我們兩個,有一個進廠,好壞有個照應。

李中標很大度地說:沒什麼,我理解。

又問:哪間廠?

我說:信豐造漆廠。

中標說:什麼工作?

我說:調油。

李中標說:不錯,技術活。一個月多少錢?

我說:六百,包吃住。

我將手中僅有的二十塊錢給了李中標,說:我進廠了,餓不死了。手上就這些了,你拿著。

李中標接過了錢,說:去吧。

我說:你沒事麼?

李中標說:死不了。

李中標送我到爛尾樓的第一層,拍拍我的肩,揮揮手,讓我走。我走了兩步,回頭,我心裏恨不得飛進工廠,但卻裝出了依依不舍的樣子。李中標突然學著馬三立的腔調說:媽媽,有人偷衣裳。誰家。逗你玩。借孩子。

我的淚,一下子湧了出來。那一瞬間,我真心依依不舍了。我覺得,我對不起李中標。

我離開了爛尾樓。沒想到,第二天,李中標來造漆廠找我,告訴我,他也找到工作了,在一家玩具廠當搬運。我們倆上班的廠相隔不遠。他晚上不加班時,我加班,我不加班去找他時,他又在加班。我們隔著工廠大門的鐵柵說過幾次話,找對方的次數就少了。我知道的是,他在廠裏做得不錯,不再是搬運,先是做了倉庫管理,後來又做了主管。李中標做主管後,興衝衝地來找我。他在廠門口等到我下晚班,已是晚上十二點。

李中標說:兄弟,哥哥我升職做主管了。

我心裏居然有些酸。我是真心替他高興的,但我的心裏就是有些酸。他做了主管,而我,還隻是一個調油工。

咱們去喝酒,我請客。李中標說。

兄弟兩就廠門口的士多店要幾瓶啤酒,一斤紅泥花生,還有蘭花豆,火腿腸。我們就著花生,喝著啤酒,聽李中標講他如何從一個搬運工在短時間內做到主管的傳奇。喝了多少酒不記得了,都醉了。這是我們相識以來第一次喝醉。喝醉了,我的心裏也不酸了,我像自己當了主管一樣高興。李中標對我說,等他主管位置坐穩了,就把我弄進他們廠。

李中標豪氣地說:兄弟,有哥哥四兩米,就有兄弟二兩糧。

又說:要是廠裏有人欺侮你,你告訴哥哥一聲。

李中標說他新認識了一哥們,在溪頭治安隊混。

我問他,怎麼認識治安隊的哥們的,他說廠裏兩個女工被治安隊抓了,他帶錢去治安隊贖人。那哥們聽說他是紫鬱廠裏的主管,悄悄告訴他,不用走正規渠道贖人,走正規渠道,贖一個要一百五,從他手裏贖,一百就行。後來,紫鬱廠有人被抓,那哥們都會打電話給他,他會出麵贖人。這樣被抓的人省了錢,高興,那哥們也高興,李中標也很有麵子。

黃德基。黃隊長。李中標說,兄弟,你記牢這個名字,萬一被治安隊抓了,你找他,報上我的名字,好使。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黃德基。

李中標又說:當然,你也不能直接報我的名,黃隊長是私下裏放人撈外水。你要裝著不知道他,你隻要說你是紫鬱廠的,他就會打電話讓我來領人的。你要記住,兄弟。

李中標告訴我,要是被治安隊給抓了,不要說是信豐造漆廠的,要說是紫鬱工藝廠的,這樣就會有人打電話通知他。

李中標說:從現在起,咱們在治安隊有靠山,再不怕誰了,在這溪頭、溪頭,咱們不僅大白天可以橫著走,晚上也可以橫著走。

我為李中標高興。我說:標哥,我就說了你不是一般人,你遲早會發達。

李中標說:苟富貴,勿相忘。

李中標走後,我也莫明覺得膽豪了許多。事實上,如果不是有李中標許下的這底氣,我也不敢大半夜的和女孩子在外麵壓馬路,如果不半夜三更在外麵壓馬路,我就不會被收容。如果不被收容,我不會認識馬有貴,也不會有後來發生的一切。我的命運,將會是與現在完全不同的命運。也許我會成為老板,也許我會打一輩子工,也許……我的人生有許多種可能。但我不會認識黃德基。不認識黃德基,我就不會認識北川。不認識北川,我就不會這樣自責,也不會殺人,更不會坐在這裏,給你們講述我生命中發生的這一切。可以說,是李中示改變了我的命運。

但我感謝李中標,沒有李中標,也許,我早就不在這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