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看你這次回來,總是不對勁,臉色發黑,是不是生病了?

我說:沒病,你兒了的身體好著呢。

母親說:好什麼好,你才四十五歲,前天看你提一桶水都氣喘,你爹說話就八十了,提一桶水還不喘呢。

我想我得走了,我還有許多的事要做,還有許多的心願要了。在家裏陪父母住了十天,給父母的卡裏存上了十萬塊錢,我是個窮光蛋,這是我能給他們的最後的養老金了。我又回到了南方。回來之後,我去了趟單位。我對領導說,從今天起,我不上班了。

領導說:出了什麼事?

我說:過一段時間,你就知道了。

領導說:我們這裏人手不夠,別的單位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我們這裏是一個蘿卜兩個坑。你怎麼能說不上班就不上班呢?總要有個理由吧。

我對領導說:你想聽實話?

領導說:當然。

我就將我見到小鬼的事講了。領導臉上黑得發紫,他認為我在羞辱他。

領導說:我一直在和一哥力薦,讓你做主編,你這樣讓我很失望。

我冷笑:胡蘿卜加大棒,過去可能對我管用,現在不好使了。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領導說:端午,你驕傲了。別看你得了一些獎,以為自己就真是大作家了,我告訴你,狗屁,你們這一代人,寫的都是狗屁,沒有任何價值。

我說: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反正我對你實話實說了,你說我是什麼就是什麼吧。

離開單位的那一瞬間,我有了一種逃出牢籠重獲新生的感覺,就像三十年前,我逃離農村的那個清晨一樣。不同的是,三十年前,當我背著一個蛇皮袋,袋子裏裝著被子和衣服,在清晨的雞叫和狗咬聲中離開生養我的故鄉時,我對未來充滿希望,而三十年後的今天,我沒有了未來,隻有單純的逃出牢籠的感覺。這種感覺真好,我想我得找個人好好慶祝一下。我想給夏天打電話,拿出手機,想了想,隻是給她發了一條短信:想你。然後,我給前妻劉梅打了電話,有些話我要對她講,有些後事我要交待一下。在這城裏,我舉目無親,她是我的親人。何況,我們還有兒子。電話通了,一直沒人接。我又打了一次,這次終於有人接了。接電話的是劉梅現在的丈夫。他很警惕地問我有什麼事,我說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對劉梅說,請劉梅聽電話。他不情願地叫了一聲劉梅,然後我在電話裏聽見劉梅說話的聲音,我聽見劉梅在問是誰的電話,她的丈夫說是端午。劉梅接過電話,問我有什麼事。我說你晚上有空沒有,我想請你吃飯。

劉梅說:有什麼事在電話裏說。

我說:電話裏說不清。

劉梅說:我晚上沒時間。

我說: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希望你能來。

劉梅說:出什麼事了?

聽她語氣中的擔憂,我知道,她還是牽掛著我的。我說:你來了就知道了。

約好了地方,是離她家很近的一家餐廳。大約過了半小時,劉梅來了。我讓她點菜,她說不吃飯,有什麼事,談完就走。

我說:那,好吧。他把你管得很死麼?

劉梅說:他這人就這樣,總是覺得你來找我就是想和我複婚。

我問劉梅:你,過得好嗎?

劉梅苦笑了一下,說:就那樣,什麼好不好的。

我說:對不起。

劉梅說:沒什麼對不起的。你有什麼事?看你的氣色很不好,是病了麼?還是失眠?

我說:老樣子。

劉梅說:你找我,有什麼事麼?

我說:也沒什麼,就是來和你告個別。往後的日子,你自己多保重,遇到什麼事,都得靠你自己了。

劉梅冷笑道:這些年我也沒靠你,不靠自己還能靠誰?

我拿出一張卡,裏麵有十萬塊錢。我說,這個,是給兒子的,密碼你知道的。不多,我們離婚時,我是淨身出戶的,這幾年,就存了這麼點錢,給了父母十萬,給兒子十萬。

劉梅說:你這是怎麼了?

我說:沒什麼。

劉梅說:你到底遇到什麼事了?你不說,我不會要你的錢。

我想對劉梅說我看到了鬼的事,但我知道,這樣的話她也不會相信。於是我說我活不了多久了。

劉梅說:什麼病?

我說:絕症。

劉梅愣了一下,眼淚出來了。又說:什麼病?

我說:癌症,晚期,擴散了,沒得救,醫生說,還有半年。

劉梅說:哪家醫院看的?

我說:省院。

劉梅說:明天換家醫院去看,也許是誤診。

我騙她說:這是第三家醫院的診斷結果了。

劉梅說:那我更加不能拿這錢。

我說:錢對我來說,沒有用了。改天,我去看看兒子。你可以走了,對不起,我沒有信守自己的承諾,我背叛了你。

劉梅捂著臉:無聲流淚。

我叫了一聲服務員,點菜。我問劉梅要不要留下來,陪我吃最後一頓飯。劉梅還在哭,我點了一葷一素兩個菜,還要了一瓶啤酒。菜上來時,劉梅沒哭了。我還怕她會吃不下飯的,沒想到,她吃了很多菜,還吃了兩大碗飯。吃完飯,她說:我不會讓你死的。

我說: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也就那麼回事。你現在也結婚了,兒子也大了,我也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