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我是睜眼瞎,能聽能說,隻認得幾個簡單的俄文。李晴說。

我說你很厲害。她說也沒什麼,她們餐館裏的小姐妹,差不多都能說一口流利的俄語。最多兩年就會了。語言交流沒問題之後,她不想再當服務員,就進了現在的這家旅行社,當起了翻譯。工資比當服務員高,她說她喜歡現在的工作。我問她想不想家。她說,一開始想,慢慢就習慣了。再說有時她也跟團從俄羅斯回中國。我問她成家沒有。她笑,說,沒成家。談過戀愛,俄羅斯帥哥。不過,吹了,本來也沒指望能有什麼結果。

端午老師,您是端午節出生的嗎?李晴問我。

我說。其實。我是農曆五月十五出生的。

李晴說。那你怎麼叫端午呢?

我說,在我們那裏,把五月初五叫小端午,五月十五叫大端午,我是大端午這天出生的。父母都是農民,也沒上過學,扁擔倒了不認得是個“一”字,也沒給我取一個名。我們那裏的伢子們,生下了就叫個賤名,貓妹姐,狗伢子之類,就像北方人叫牛蛋、狗蛋一樣。我是幸運的,生在大端午這天,沒被叫狗伢子,喚著端午伢子,到要上小學了,老師說得有個大名,也許我父親覺得端午不像個正經的大名,於是給我取了個衛紅,王衛紅。那會兒,“文革”還未結束,叫衛紅是時尚,也是態度。我們村叫衛紅衛國紅兵向陽的一大堆。但在家裏,大人還是叫我端午伢子。我也未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到了我十五歲,初中畢業後回家務農,那會兒,我覺得,我是大人了,大人要有大人的名字,不能再被人叫著端午伢子,於是,誰叫我端午伢子我跟誰急。我說我是有大名的,我叫王衛紅,請你們叫我的大名。慢慢的,家裏人也好,鄰居也好,知道我長大了,不能再叫端午伢子了,於是都叫我王衛紅。那會兒正開始辦第一代身份證,當時辦身份證很不規範,上麵的地址姓名都是手寫的。鄉裏辦事的到我家登記時,我不在家,我父親給他們報了王端午這個名字,為此我還和父親大吵了一架。後來,我成了作家,寫書,發現曾經被我厭惡的端午竟是個詩意又有文化氣息的名字。

兩人閑聊著,間以對經過的一些著名建築物的介紹,感覺機場離大使館挺近的。李晴說這幾天就是她為我服務了。她說這是她第一次單獨陪一名遊客。有了李晴的陪同,心裏踏實了許多。到中國大使館安頓下來,李晴說明天早上來接我。道了晚安,李晴走了。睡在鬆軟的小床上,聽著外麵的風聲,心裏居然安靜了下來。什麼也沒有想就睡著了。第二天,醒來時,天還沒亮。

好久沒有睡得這樣香了,睡眠好,人就精神了許多。再睡不著,起來,在使館的大院子裏散步。晚上居然下了一夜的雪,借著路燈的光和雪光,大院裏明明暗暗,清冷而寂靜。到處是高大的樹木,像在森林之中。在大院裏轉了一圈,天有點蒙蒙亮了,走出大使館,對麵就是莫斯科大學。安靜的夜,肅穆而深沉,闊大而莊嚴。散步走了一圈,本以為我是最早的行人,不想,公園裏,有起得更早的,在跑步。我一點也不覺得冷。心境卻有些淒涼。轉回旅館,天還是沒有亮。又鑽進被窩,讀那本《複活》:

他一把抓住她,她隻穿著一件又粗又硬的襯衣,露著兩條胳膊。他把她抱起來,走出房門。

“哎呀!您這是幹什麼?”她喃喃地說。

但他不理她,一直把她抱到自己房裏。

“哎呀!別這樣,您放手,”她嘴裏這麼說,身子卻緊緊地偎著他。

等她渾身哆嗦,一言不發,也不答理他的話,默默地從他房裏走出去,他這才來到台階上,站在那裏,竭力思索剛才發生的事的意義。

房子外麵亮了一些。河那邊冰塊的坼裂聲、撞擊聲和呼呼聲更響了。除了這些響聲,如今又增加了潺潺的流水聲。迷霧開始下沉,從霧幕後麵浮出一鉤殘月,淒涼地照著黑漆漆、陰森森的地麵。

“我這是怎麼啦,是交了好運還是倒了大楣?”他問自己。

“這種事是常有的,人人都是這樣的,”他自己回答,接著就到房間裏睡覺去了。

各位女士先生們,我有必要提請你們注意,能這樣大段背誦小說,事實上,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據,證明我是正常人。

你們會注意?那好,我接著講。

讀到這裏,我的心變得沉重了起來。這是《複活》中,聶赫留朵夫誘奸瑪斯諾娃的那一章。我讀不下去了,將書往後翻,但我內心的平靜卻被打破。我又開始變得煩躁不安。我繼續讀書,想以此來讓自己的心得到一絲的安寧。

在姑媽家度過的最後一天裏,聶赫留朵夫腦子裏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前一夜的事。他的內心有兩種感情在搏鬥著:一種是獸性愛所引起的熱辣辣的充滿情欲的回憶,這種情欲雖不及預期的那樣醉人,但畢竟達到了目的,得到了一定的滿足;另一種感情是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壞的事,必須加以彌補,但彌補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自己。

但彌補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自己。

我再次讀到了這一句。這些年來,我無數次讀到這一句,都會感覺到,偉大的托爾斯泰目光如炬,站在我的麵前。合上書本,我逼著自己什麼都不想。睡覺。但我再睡不著。好容易聽到旅館裏有了人聲,大約是吃早餐的時間到了。我也去用了早餐,兩塊黑麵包,一杯熱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