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不安定 1.(3 / 3)

十一

我滿心充塞了死象的神奇,同時又須顧管我有病的母親,她那時出性的號啕,在地板上滾著,我自己反而哭不出來;我自己也覺得奇怪,眼看著一家長幼的涕淚滂沱,耳聽著狂沸似的呼搶號叫,我不但不發生同情的反應,卻反而達到了一個超感情的,靜定的,幽妙的意境,我想象的看見祖母脫離了軀殼與人間,穿著雪白的長袍,冉冉的上升天去,我隻想默默的跪在塵埃,讚美她一生的功德,讚美她一生的圓寂。這是我的設想!我們內地人卻沒有這樣純粹的宗教思想;他們的假定是不論死的是高年厚德的老人或是無知無愆的幼孩,或是罪大惡極的凶人,臨到彌留的時刻總是一例的有無常鬼、摸壁鬼、牛頭馬麵、赤發獠牙的陰差等等到門,拿著鐐鏈枷鎖,來捉拿陰魂到案。所以燒紙帛是平他們的暴戾,最後的呼搶是沒奈何的訣別。這也許是大部分臨死時實在的情景,但我們卻不能概定所有的靈魂都不免遭受這樣的淩辱。譬如我們的祖老太太的死,我隻能想象她是登天,隻能想象她慈祥的神化——像那樣鼎沸的號啕,固然是至性不能自禁,但我總以為不如匐伏隱泣或默禱,較為近情,較為合理。

理智發達了,感情便失了自然的濃摯;厭世主義的看來,眼淚與笑聲一樣是空虛的,無意義的。但厭世主義姑且不論,我卻不相信理智的發達,會得妨礙天然的情感;如其教育真有效力,我以為效力就在剝削了不合理性的“感情作用”,但決不會有損真純的感情;他眼淚也許比一般人流得少些,但他等到流淚的時候,他的淚才是應流的淚。我也是智識愈開流淚愈少的一個人,但這一次卻也真的哭了好幾次。一次是伴我的姑母哭的,她為產後不曾複元,所以祖母的病一直瞞著她,一直到了祖母故後的早上方才通知她。她扶病來了,她還不曾下轎,我已經聽出她在啜泣,我一時感覺一陣的悲傷,等到她出轎放聲時,我也在房中欷欷不住。又一次是伴祖母當年的贈嫁婢哭的。她比祖母小十一歲,今年七十三歲,亦已是個白發的婆子,她也來哭他的“小姐”,她是見著我祖母的花燭的唯一個人,她的一哭我也哭了。

再有是伴我的父親哭的。我總是覺得一個身體偉大的人,他動情感的時候,動人的力量也比平常人偉大些。我見了我父親哭泣,我就忍不住要伴著淌淚。但是感動我最強烈的幾次,是他一人倒在床裏,反複的啜泣著,叫著媽,像一個小孩似的,我就感到最熱烈的傷感,在他偉大的心胸裏浪濤似的起伏,我就感到母子的感情的確是一切感情的起原與總結,等到一失慈愛的蔭庇,仿佛一生的事業頓時莫有了根柢,所有的快樂都不能填平這唯一的缺陷;所以他這一哭,我也真哭了。

但是我的祖母果真是死了嗎?她的軀體是的。但她是不死的。詩人勃蘭恩德有一首的大意是:“這樣的生命力,一旦得到召喚,便加入到綿延不斷的大篷車隊,駛向等神秘王國。在籠罩著死亡的寂靜的宅第裏,每個人羈守他自己的房間,再也無法脫身。如同采石礦的奴隸夜間在地牢中被無情地鞭笞,卻隻有平靜和忍耐。

如果我們的生前是盡責任的,是無愧的,我們就會安坦的走近我們的墳墓,我們的靈魂裏不會有慚愧或侮恨的齧痕。人生自生至死,如勃蘭恩德的比喻,真是大隊的旅客在不盡的沙漠中進行,隻要良心有個安頓,到夜裏你臥倒在帳幕裏也就不怕噩夢來纏繞。

“一個永恒不變的真理,走近墳墓就像一個人掩上他床邊的帷幕,然後躺下進入愉快的夢鄉。”

我的祖母,在那舊式的環境裏,到我們家來五十九年,真像是做了長期的苦工,她何嚐有一日的安閑,不必說子女的嫁娶,就是一家的柴米油鹽,掃地抹桌,哪一件事不在八十歲老人早晚的心上!我的伯父快近六十歲了,但他的起居飲食;還差不多完全是祖母經管的,初出世的曾孫如其有些身熱咳嗽,老太太晚上就睡不安穩;她愛我寵我的深情,更不是文字所能描寫;她那深厚的慈蔭,真是無所不包,無所不蔽。但她的身心即使勞碌了一生,她的報酬卻在靈魂無上的平安;她的安慰就在她的兒女孫曾,隻要我們能夠步她的前例,各盡天定的責任,她在冥冥中也就永遠的微笑了。

十一月二十四日魯迅先生記(一)

□[中國]蕭紅

魯迅先生家裏的花瓶,好像畫上所見的西洋女子用以取水的瓶子,灰藍色,有點從瓷釉而自然堆起的紋痕,瓶口的兩邊,還有兩個瓶耳,瓶裏種的是幾棵萬年青。

我第一次看到這花的時候,我就問過:

“這叫什麼名字?屋裏不生火爐,也不凍死?”

第一次,走進魯迅家裏去,那是近黃昏的時節,而且是個冬天,所以那樓下室稍微有一點暗,同時魯迅先生的紙煙,當它離開嘴邊而停在桌角的地方,那煙紋的卷痕一直升騰到他有一些白絲的發梢那麼高。而且再升騰就看不見了。

“這花,叫‘萬年青’,永久這樣!”他在花瓶旁邊的煙灰盒中,抖掉了紙煙上的灰燼,那紅的煙火,就越紅了,好像一朵小紅花似的和他的袖口相距離著。

“這花不怕凍?”以後,我又問過,記不得是在什麼時候了。

許先生說:“不怕的,最耐久!”而且她還拿著瓶口給我搖著。

我還看到了那花瓶的底邊是一些圓石子,以後,因為熟識了的緣故,我就自己動手看過一兩次,又加上這花瓶是常常擺在客廳的黑色長桌上;又加上自己是來在寒帶的北方,對於這在四季裏都不凋零的植物,總帶著一點驚奇。

而現在這“萬年青”依舊活著,每次到許先生家去,看到那花,有時仍站在那黑色的長桌子上,有時站在魯迅先生照像的前麵。

花瓶是換了,用一個玻璃瓶裝著,看得到淡黃色的須根,站在瓶底。

有時候許先生一麵和我們談論著,一麵檢查著房中所有的花草。看一看葉子是不是黃了?該剪掉的剪掉;該灑水的灑水,因為不停地動作是她的習慣。有時候就檢查著這“萬年青”,有時候就談魯迅先生,就在他的照像前麵談著,但那感覺,卻像談著古人那麼悠遠了。

至於那花瓶呢?站在墓地的青草上麵去了,而且瓶底已經丟失,雖然丟失了也就讓它空空地站在墓邊。我所看到的是從春天一直站在秋天;它一直站到鄰旁墓頭的石榴樹開了花而後結成了石榴。

從開炮以後,隻有許先生繞道去過一次,別人就沒有去過。當然那墓草是長得很高了,而且荒了,還說什麼花瓶,恐怕魯迅先生的瓷半身像也要被荒了的草埋沒到他的胸口。

我們在這邊,隻能寫紀念魯迅先生的文章,而誰去努力剪齊墓上的荒草?我們是越去越遠了,但無論多麼遠,那荒草是總要記在心上的。

193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