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平衡點 1.
構成生命的主要成分,並非事實和事件,它主要的成分是思想的風暴,它一生一世都在人的腦中吹襲。
——馬克·吐溫
生命的路
□[中國]魯迅
想到人類的死亡是一件大寂寞大悲哀的事;然而若幹人們的死亡,卻並非寂寞悲哀的事。
生命的路是進步的,總是沿著無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麵向上走,什麼都阻止他不得。
自然賦與人們的不調和還很多,人們自己萎縮墮落退步的也還很多,然而生命決不因此回頭。無論什麼黑暗來防思潮,什麼悲慘來襲擊社會,什麼罪惡來褻瀆人道,人類的渴仰完全的潛力,總是踏了這些蒺藜向前進。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麵前笑著跳著,跨過了滅亡的人們向前進。
什麼是路?就是從沒路地方踐踏出來的,從隻有荊棘的地方開辟出來的。
以前早有路了,以後也該永遠有路。
人類總不會寂寞,因為生命是進步的,是樂天的。
昨天,我對我的朋友L說,“一個人死了,在死者自身和他的眷屬是悲慘的事,但在一村一鎮的人看起來不算什麼;就是一省一國一種……”
L很不高興,說,“這是Nature(自然)的話,不是人們的話。你應該小心些。”
我想,他的話也不錯。生命的寶燈
□[中國]廬隱
親愛的:
我渴,我要喝翡翠葉上的露珠;我空虛,我要擁抱溫軟的主軀;我眼睛發暗,我要看明媚的心光;我耳朵發聾,我要聽神秘的幽弦。嗬!我需要一切,一切都對我冷淡,可憐我,這幾天的心情徨於憂傷。
我悄對著緘默陰沉的天空虔誠的禱祝,我說:“萬能的主上帝,在這個世界裏,我雖然被萬彙摒棄,然而荼毒我的不應當是你,我願將我的生命寶藏貢獻在你的丹墀,我將終身作你的奴隸,隻求你不要打破我幻影的倩麗!”
但是萬能的主上帝說:“可憐的靈魂嗬,你錯了,幸福與坎坷都在你自己。”
嗬,親愛的,我自從得到神明的詔示後,我不再作無益的悲傷了。現在我要支配我的生命,我要裝飾我的生命,我便要創造我的生命。親愛的,我們是互為生命光明的寶燈,從今後我將努力的挹住你在我空虛的心宮——不錯,我們隻是“一”,誰能夠將我們分析?——隻是惡劇慣作的撒旦,他用種種的法則來隔開我們,他用種種陰霾來遮掩我們,故意使我們猜疑,然而這又何濟於事?法則有破碎的時候,陰霾有消散的一天,最後我們還是複歸於“一”。親愛的,現在我真的心安意定,我們應當感謝神明,是它給了我們絕大的恩惠。
我們的生命既已溶化為“一”,那裏還有什麼傷痕?即使自己抓破了自己的手,那也是無怨無忌,輕輕的用唇——溫氣的唇,來拭淨自痕,創傷更變為神秘。親愛的,放心吧,你的心情我很清楚,因為我們的心弦正激蕩著一樣的音浪。願你千萬不要為一些小事介意!
這幾天日子過得特別慢,星期(天)太不容易到了。親愛的,你看我是怎樣的需要你嗬。你這幾天心情如何?我祝福你快樂!
鷗祈願
□[中國]鬱達夫
窗外頭在下如拳的大雪,埋在北風靜默裏的這北國的都會,仿佛是在休息它的一年來的煩劇,現在已經沉睡在深更的暗夜裏了。
室內的電燈,雖在發放異樣的光明,然而桌上的殘肴杯碗,和老婢的來往收拾的遲緩的行動,沒有一點不在報這深更寒夜的蕭條。前廳裏的爪子們,似乎也倦了。除了一聲兩聲帶著倦怠的話聲外,一點兒生氣也沒有。
我躺在火爐前的安樂椅上,嘴裏雖在吸煙,但眼睛卻早就想閉合攏去。銀弟老是不回來,在這寒夜裏叫條子的那幾個好奇的客人,我心裏真有點恨他們。
銀弟的母親出去打電話去了,去催她回來了,這明燈照著的前廂房裏,隻剩了孤獨的我和幾陣打窗的風雪的聲音。
“……沉索性沉沉到底,……試看看酒色的迷力究竟有幾多,……橫豎是在出發以前,是在實行大決心以前,……但是但是……這……這可憐的銀弟,……她也何苦來,她仿佛還不自覺到自己不過是我的一種Caprice(任性)的試驗品……然而這一種Caprice又是從何而起的呢?啊啊啊啊,孤獨,孤獨,這陪伴著人生的永遠的孤獨!
當時在我的朦朧的意識裏回翔著的思考,不外乎此。忽而前麵對著院子的旁門開了,電光射了出去,光線裏照出了許多雪片來。頭上肩上,點綴著許多雪片,銀弟的娘,臉上裝著一臉苦笑,進來哀求似的告我說:
“廣寒仙館怡清房裏的客人在發脾氣,說銀弟的架子太大,今晚上是不放她回來了。”
我因為北風雨雪,在銀弟那裏,已經接連住了四晚了,今晚上她不回來,倒也落得於淨,好清清靜靜的一個人睡它一晚。但是想到前半夜廣寒仙館來叫的時候,銀弟本想托病不去,後來經我再三的督促,她才拖拖挨挨出去的神情,倒有點覺得對她不起。況且怡情的那個客人,本來是一個俗物。他隻相信金錢的權力,不曉得一個人的感情人格的。大約今晚上,銀弟又在那裏受罪了。臨睡之前,將這些前後的情節想了一遍,幾乎把脫衣就睡的勇氣都打消了。然而幾日來的淫樂,已經將我的身體消磨得同棉花一樣的倦弱,所以在火爐前默坐了一會,也終於硬不過去,不得不上床去睡覺。蓬蓬蓬蓬的一陣開門聲,叫喚聲,將我的睡夢打醒,神誌還沒有回複的時候,我覺得棉被上,忽而來了一種重壓。接著臉上感著了一種冰冷冰冷的觸覺。我眼睛還沒有完全打開,耳朵邊上的一陣哀切的斷續的啜泣聲就起來了。原來銀弟她一進房門,皮鞋也沒有脫,就拚命的跑過來倒投在床上,在埋怨我害她去受了半夜的苦。暗泣了好久好久,她才一句一句的說:
“……我……我……是說不去的……你你……你偏要趕我……趕我出去,……去受他們這一場輕薄……”
說到這裏,她又哭了起來:
“……人家……人家的客人,……隻曉得慰護自己的姑娘……而你呢……你呢……倒反要作弄我……”這時候天早已亮了,從窗子裏反射進來的雪光,照出了她的一夜不睡的臉色,眼圈兒青黑得很,鼻縫裏有兩條光膩的油漬。
我做好做歹的說了半天,賠了些個不是,答應她再也不離開北京了,她才好好的脫了衣服到床上來睡。
睡下之後,她倒鼾鼾的睡去了,而我的神經,受了這一番激刺,卻怎麼也鎮靜不下去。追想起來,這也是我作的孽,本來是與她不能長在一塊的,又何苦來這樣的種一段惡根。況且我雖則日日沉浸在這一種紅綠的酒色裏,孤獨的感覺,始終沒有脫離過我。尤其是在夜深人靜,歡筵散後,我的肢體倦到了不能動彈的時候,這一種孤寂的感覺,愈加來得深。
這一個清冷大雪的午前,我躺在床上,側耳靜聽聽胡同裏來往的行人,覺得自家仿佛是活埋在墳墓裏的樣子。
伸出手來拿了一枝煙,我一邊點火吸著,一邊在想出京的日期,和如何的與她分離的步驟。靜靜的吸完了兩枝煙,想了許多不能描摸的幻想,聽見前廳已經有人起來了,我就披了衣裳,想乘她未醒的中間,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