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據說是自己揀中的;這種年頭!”我立刻覺得,這一來全完了!隻怔怔地看著阿齊,似乎想在他臉上找出阿河的影子。咳,我說什麼好呢?願運命之神長遠庇護著她吧!第二天我便托故離開了那別墅;我不願再見那湖光山色,更不願再見那間小小的廚房!
1926年1月。
白 采
盛暑中寫《白采的詩》一文,剛滿一頁,便因病擱下。這時候薰宇來了一封信,說白采死了,死在香港到上海的船中。他隻有一個人;他的遺物暫存在立達學園裏。有文稿,舊體詩詞稿,筆記稿,有朋友和女人的通信,還有四包女人的頭發!我將薰宇的信念了好幾遍,茫然若失了一會;覺得白采雖於生死無所容心,但這樣的死在將到吳淞口了的船中,也未免太慘酷了些——這是我們後死者所難堪的。
白采是一個不可捉摸的人。他的曆史,他的性格,現在雖從遺物中略知梗概,但在他生前,是絕少人知道的;他也絕口不向人說,你問他他隻支吾而已。他賦性既這樣遺世絕俗,自然是落落寡合了;但我們卻能夠看出他是一個好朋友,他是一個有真心的人。
“不打不成相識,”我是這樣的知道了白采的。這是為學生李芳詩集的事。李芳將他的詩集交我刪改,並囑我作序。那時我在溫州,他在上海。我因事忙,一擱就是半年;而李芳已因不知名的急病死在上海。我很懊悔我的需緩,趕緊抽了空給他工作。正在這時,平伯轉來白采的信,短短的兩行,催我設法將李芳的詩出版;又附了登在《覺悟》上的小說《作詩的兒子》,讓我看看——裏麵頗有譏諷我的話。我當時覺得不應得這種譏諷,便寫了一封近兩千字的長信,詳述事件首尾,向他辯解。信去了便等回信;但是杳無消息。等到我已不希望了,他才來了一張明信片;在我看來,隻是幾句半冷半熱的話而已。我隻能以“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自解,聽之而已。
但平伯因轉信的關係,卻和他常通函劄。平伯來信,屢屢說起他,說是一個有趣的人。有一回平伯到白馬湖看我。我和他同往寧波的時候,他在火車中將白采的詩稿《贏疾者的愛》給我看。我在車身不住的動搖中,讀了一遍。覺得大有意思。我於是承認平伯的話,他是一個有趣的人。我又和平伯說,他這篇詩似乎是受了尼采的影響。後來平伯來信,說已將此語函告白采,他頗以為然。我當時還和平伯說,關於這篇詩,我想寫一篇評論;平伯大約也告訴了他。有一回他突然來信說起此事;他盼望早些見著我的文字,讓他知道在我眼中的他的詩究竟是怎樣的。我回信答應他,就要做的。以後我們常常通信,他常常提及此事。但現在是三年以後了,我才算將此文完篇;他卻已經死了,看不見了!他暑假前最後給我的信還說起他的盼望。天啊!我怎樣對得起這樣一個朋友,我怎樣挽回我的過錯呢?
平伯和我都不曾見過白采,大家覺得是一件缺憾。有一回我到上海,和平伯到西門林蔭路新正興裏五號去訪他:這是按著他給我們的通信地址去的。但不幸得很,他已經搬到附近什麼地方去了;我們隻好嗒然而歸。新正興裏五號是朋友延陵君住過的:有一次談起白采,他說他姓童,在美術專門學校念書;他的夫人和延陵夫人是朋友,延陵夫婦曾借住他們所賃的一間亭子間。那是我看延陵時去過的,床和桌椅都是白漆的;是一間雖小而極潔淨的房子,幾乎使我忘記了是在上海的西門地方。現在他存著的攝影裏,據我看,有好幾張是在那間房裏照的。又從他的遺劄裏,推想他那時還未離婚;他離開新正興裏五號,或是正為離婚的緣故,也未可知。這卻使我們事後追想,多少感著些悲劇味了。但平伯終於未見著白采,我竟得和他見了一麵。那是在立達學園我預備上火車去上海前的五分鍾。這一天,學園的朋友說白采要搬來了;我從早上等了好久,還沒有音信。正預備上車站,白采從門口進來了。他說著江西活,似乎很老成了,是飽經世變的樣子。我因上海還有約會,隻匆匆一談,便握手作別。他後來有信給平伯說我“短小精悍”,卻是一句有趣的話。這是我們最初的一麵,但誰知也就是最後的一麵呢!
去年年底,我在北京時,他要去集美作教;他聽說我有南歸之意,因不能等我一麵,便寄了一張小影給我。這是他立在露台上遠望的背影,他說是聊寄佇盼之意。我得此小影,反複把玩而不忍釋,覺得他真是一個好朋友。這回來到立達學園,偶然翻閱《白采的小說》,《作詩的兒子》一篇中譏諷我的話,已經刪改;而薰宇告我,我最初給他的那封長信,他還留在箱子裏。這使我慚愧從前的猜想,我真是小器的人哪!但是他現在死了,我又能怎樣呢?我隻相信,如愛墨生的話,他在許多朋友的心裏是不死的!
上海,江灣,立達學園。
荷塘月色
這幾天心裏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裏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裏,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月亮漸漸地升高了,牆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聽不見了;妻在屋裏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沿著荷塘,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這是一條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麵,長著許多樹,蓊蓊鬱鬱的。路的一旁,是些楊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樹。沒有月光的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卻很好,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淡的。
路上隻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裏。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裏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麵,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嫋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裏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葉子本是肩並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見一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裏。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雲,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並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
荷塘的四麵,遠遠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樹,而楊柳最多。這些樹將一片荷塘重重圍住;隻在小路一旁,漏著幾段空隙,像是特為月光留下的。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煙霧;但楊柳的豐姿,便在煙霧裏也辨得出。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隻有些大意罷了。樹縫裏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彩的,是渴睡人的眼。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樹上的蟬聲與水裏的蛙聲;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麼也沒有。
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采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從詩歌裏可以約略知道。采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她們是蕩著小船,唱著豔歌去的。采蓮人不用說很多,還有看采蓮的人。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梁元帝《采蓮賦》裏說得好:
於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許;益鳥首徐回,兼傳羽杯;木翟將移而藻
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餘,葉嫩花初,
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據。
可見當時嬉遊的光景了。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
於是又記起《西洲曲》裏的句子: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隻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這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麼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1927年7月,北京清華園。
一封信
在北京住了兩年多了,一切平平常常地過去。要說福氣,這也是福氣了。因為平平常常,正像“糊塗”一樣“難得”,特別是在“這年頭”。但不知怎的,總不時想著在那兒過了五六年轉徙無常的生活的南方。轉徙無常,誠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說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時候容易深切地感著。現在終日看見一樣的臉板板的天,灰蓬蓬的地;大柳高槐,隻是大柳高槐而已。於是木木然,心上什麼也沒有;有的隻是自己,自己的家。我想著我的渺小,有些戰栗起來;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
這幾天似乎有些異樣。像一葉扁舟在無邊的大海上,像一個獵人在無盡的森林裏。走路,說話,都要費很大的力氣;還不能如意。心裏是一團亂麻,也可說是一團火。似乎在掙紮著,要明白些什麼,但似乎什麼也沒有明白。“一部《十七史》,從何處說起,”正可借來作近日的我的注腳。昨天忽然有人提起《我的南方》的詩。這是兩年前初到北京,在一個村店裏,喝了兩杯“蓮花白”以後,信筆塗出來的。於今想起那情景,似乎有些渺茫;至於詩中所說的,那更是遙遙乎遠哉了,但是事情是這樣湊巧:今天吃了午飯,偶然抽一本舊雜誌來消遣,卻翻著了三年前給S的一封信。信裏說著台州,在上海,杭州,寧波之南的台州。這真是“我的南方”了。我正苦於想不出,這卻指引我一條路,雖然隻是“一條”路而已。
我不忘記台州的山水,台州的紫藤花,台州的春日,我也不能忘記S。他從前歡喜喝酒,歡喜罵人;但他是個有天真的人。他待朋友真不錯。L從湖南到寧波去找他,不名一文;他陪他喝了半年酒才分手。他去年結了婚。為結婚的事煩惱了幾個整年的他,這算是葉落歸根了;但他也與我一樣,已快上那“中年”的線了吧。結婚後我們見過一次,匆匆的一次。我想,他也和一切人一樣,結了婚終於是結了婚的樣子了吧。但我老隻是記著他那喝醉了酒,很嫵媚的罵人的意態;這在他或已懊悔著了。
南方這一年的變動,是人的意想所趕不上的。我起初還知道他的蹤跡;這半年是什麼也不知道了。他到底是怎樣地過著這狂風似的日子呢?我所沉吟的正在此。我說過大海,他正是大海上的一個小浪;我說過森林,他正是森林裏的一隻小鳥。恕我,恕我,我向那裏去找你?
這封信曾印在台州師範學校的《綠絲》上。我現在重印在這裏;這是我眼前一個很好的自慰的法子。
九月二十七日記
S兄:
…………
我對於台州,永遠不能忘記!我第一日到六師校時,係由埠頭坐了轎子去的。轎子走的都是僻路;使我詫異,為什麼堂堂一個府城,竟會
這樣冷靜!那時正是春天,而因天氣的薄陰和道路的幽寂,使我宛然如入了秋之國土。約莫到了賣衝橋邊,我看見那清綠的北固山,下麵點綴著幾帶樸實的洋房子,心胸頓然開朗,仿佛微微的風拂過我的麵孔似的。到了校裏,登樓一望,見遠山之上,都冪著白雲。四麵全無人聲,也無人影;天上的鳥也無一隻。隻背後山上謖謖的鬆風略略可聽而已。那時我真脫卻人間煙火氣而飄飄欲仙了!後來我雖然發見了那座樓實在太壞了:柱子如雞骨,地板如雞皮!但自然的寬大使我忘記了那房屋的狹窄。我於是曾好幾次爬到北固山的頂上,去領略那颼颼的高風,看那低低的,小小的,綠綠的田畝。這是我最高興的。
來信說起紫藤花,我真愛那紫藤花!在那樣樸陋——現在大概不那樣樸陋了吧——的房子裏,庭院中,竟有那樣雄偉,那樣繁華的紫藤花,真令我十二分驚詫!她的雄偉與繁華遮住了那樸陋,使人一對照,反覺樸陋倒是不可少似的,使人幻想“美好的昔日”!我也曾幾度在花下徘徊:那時學生都上課去了,隻剩我一人。暖和的晴日,鮮豔的花色,嗡嗡的蜜蜂,醞釀著一庭的春意。我自己如浮在茫茫的春之海裏,不知怎麼是好!那花真好看:蒼老虯勁的枝幹,這麼粗這麼粗的枝幹,宛轉騰挪而上;誰知她的纖指會那樣嫩,那樣豔麗呢?那花真好看:一縷縷垂垂的細絲,將她們懸在那皴裂的臂上,臨風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真像凝妝的少婦,像兩頰又像雙臂,像胭脂又像粉……我在他們下課的時候,又曾幾度在樓頭眺望:那豐姿更是撩人:雲喲,霞喲,仙女喲!我離開台州以後,永遠沒見過那樣好的紫藤花,我真惦記她,我真妒羨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