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精品選 散文 1.(3 / 3)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台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台,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隻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麵,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幹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望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裏很輕鬆似的,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裏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那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鬱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

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的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隻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後,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1925年10月在北京。

說 夢

偽《列子》裏有一段夢話,說得甚好:

“周之尹氏大治產,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不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呼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夢為國君:居人民之上,總一國之事;遊燕宮觀,恣意所欲,其樂無比。覺則複役人。……尹氏心營世事,慮鍾家業,心形俱疲,夜亦昏憊而寐。昔昔夢為人仆:趨走作役,無不為也;數罵杖撻,無不至也。眠中蓛囈呻呼,徹旦息焉。……”

此文原意是要說出“苦逸之複,數之常也;若欲覺夢兼之,豈可得邪?”這其間大有玄味,我是領略不著的;我隻是斷章取義地賞識這件故事的自身,所以才老遠地引了來。我隻覺得夢不是一件壞東西。即真如這件故事所說,也還是很有意思的。因為人生有限,我們若能夜夜有這樣清楚的夢,則過了一日,足抵兩日,過了五十歲,足抵一百歲;如此便宜的事,真是落得的。至於夢中的“苦樂”,則照我素人的見解,

畢竟是“夢中的”苦樂,不必斤斤計較的。若必欲斤斤計較,我要大膽地說一句:他和那些在牆上貼紅紙條兒,寫著“夜夢不祥,書破大吉”的,同樣地不懂得夢!

但莊子說道,“至人無夢。”偽《列子》裏也說道,“古之真人,其覺自忘,其寢不夢。”——張湛注曰,“真人無往不忘,乃當不眠,何夢之有?”可知我們這幾位先哲不甚以做夢為然,至少也總以為夢是不大高明的東西。但孔子就與他們不同,他深以“不複夢見周公”為憾;他自然是愛做夢的,至少也是不反對做夢的。——殆所謂時乎做夢則做夢者歟?我覺得“至人”,“真人”,畢竟沒有我們的份兒,我們大可不必妄想;隻看“乃當不眠”一個條件,你我能做到麼?唉,你若主張或實行“八小時睡眠”,就別想做“至人”,“真人”了!但是,也不用擔心,還有為我們掮木梢的:我們知道,愚人也無夢!他們是一枕黑甜,哼嗬到曉,一些兒夢的影子也找不著的!我們徼幸還會做幾個夢,雖因此失了“至人”,“真人”的資格,卻也因此而得免於愚人,未嚐不是運氣。至於“至人”,“真人”之無夢和愚人之無夢,究竟有何分別?卻是一個難題。我想偷懶,還是摭拾上文說過的話來答吧:“真人……乃當不眠,……”而愚人是“一枕黑甜,哼嗬到曉”的!再加一句,此即孔子所謂“上智與下愚不移”也。說到孔子,孔子不反對做夢,難道也做不了“至人”,“真人”?我說,“唯唯,否否!”孔子是“聖人”,自有他的特殊的地位,用不著再來爭“至人”,“真人”的名號了。但得知道,做夢而能夢周公,才能成其所以為聖人;我們也還是夠不上格兒的。

我們終於隻能做第二流人物。但這中間也還有個高低。高的如我的朋友P君:他夢見花,夢見詩,夢見綺麗的衣裳,……真可算得有夢皆甜了。低的如我:我在江南時,本忝在愚人之列,照例是漆黑一團地睡到天光;不過得聲明,哼嗬是沒有的。北來以後,不知怎樣,陡然聰

明起來,夜夜有夢,而且不一其夢。但我究竟是新升格的,夢盡管做,卻做不著一個清清楚楚的夢!成夜地亂夢顛倒,醒來不知所雲,恍然若失。最難堪的是每早將醒未醒之際,殘夢依人,膩膩不去;忽然雙眼一睜,如墜深穀,萬象寂然——隻有一角日光在牆上癡癡地等著!我此時決不起來,必凝神細想,欲追回夢中滋味於萬一;但照例是想不出,隻惘惘然茫茫然似乎懷念著些什麼而已。雖然如此,有一點是知道的:夢中的天地是自由的,任你徜徉,任你翱翔;一睜眼卻就給密密的麻繩綁上了,就大大地不同了!我現在確乎有些精神恍惚,這裏所寫的就夠教你知道。但我不因此詛咒夢;我隻怪我做夢的藝術不佳,做不著清楚的夢。若做著清楚的夢,若夜夜做著清楚的夢,我想精神恍惚也無妨的。照現在這樣一大串兒糊裏糊塗的夢,直是要將這個“我”化成漆黑一團,卻有些兒不便。是的,我得學些本事,今夜做他幾個好好的夢。我是徹頭徹尾讚美夢的,因為我是素人,而且將永遠是素人。

1925年10月。

揚州的夏日

揚州從隋煬帝以來,是詩人文士所稱道的地方;稱道的多了,稱道得久了,一般人便也隨聲附和起來。直到現在,你若向人提起揚州這個名字,他會點頭或搖頭說:“好地方!好地方!”特別是沒去過揚州而念過些唐詩的人,在他心裏,揚州真像蜃樓海市一般美麗;他若念過《揚州畫舫錄》一類書,那更了不得了。但在一個久住揚州像我的人,他卻沒有那麼多美麗的幻想,他的憎惡也許掩住了他的愛好;他也許離開了三四年並不去想它。若是想呢,——你說他想什麼?女人;不錯,這似乎也有名,但怕不是現在的女人吧?——他也隻會想著揚州的夏日,雖然與女人仍然不無關係的。

北方和南方一個大不同,在我看,就是北方無水而南方有。誠然,北方今年大雨,永定河,大清河甚至決了堤防,但這並不能算是有水;北平的三海和頤和園雖然有點兒水,但太平衍了,一覽而盡,船又那麼笨頭笨腦的。有水的仍然是南方。揚州的夏日,好處大半便在水上——有人稱為“瘦西湖”,這個名字真是太“瘦”了,假西湖之名以行,“雅得這樣俗”,老實說,我是不喜歡的。下船的地方便是護城河,曼衍開去,曲曲折折,直到平山堂,——這是你們熟悉的名字——有七八裏河道,還有許多杈杈椏椏的支流。這條河其實也沒有頂大的好處,隻是曲折而有些幽靜,和別處不同。

沿河最著名的風景是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橋;最遠的便是平山堂了。金山你們是知道的,小金山卻在水中央。在那裏望水最好,看月自然也不錯——可是我還不曾有過那樣福氣。“下河”的人十之九是到這兒的,人不免太多些。法海寺有一個塔,和北海的一樣,據說是乾隆皇帝下江南,鹽商們連夜督促匠人造成的。法海寺著名的自然是這個塔;但還有一樁,你們猜不著,是紅燒豬頭。夏天吃紅燒豬頭,在理論上也許不甚相宜;可是在實際上,揮汗吃著,倒也不壞的。五亭橋如名字所示,是五個亭子的橋。橋是拱形,中一亭最高,兩邊四亭,參差相稱;最宜遠看,或看影子,也好。橋洞頗多,乘小船穿來穿去,另有風味。平山堂在蜀岡上。登堂可見江南諸山淡淡的輪廓;“山色有無中”一句話,我看是恰到好處,並不算錯。這裏遊人較少,閑坐在堂上,可以永日。沿路光景,也以閑寂勝。從天寧門或北門下船,蜿蜒的城牆,在水裏倒映著蒼黝的影子,小船悠然地撐過去,岸上的喧擾像沒有似的。

船有三種:大船專供宴遊之用,可以挾妓或打牌。小時候常跟了父親去,在船裏聽著謀得利洋行的唱片。現在這樣乘船的大概少了吧?其次是“小劃子”,真像一瓣西瓜,由一個男人或女人用竹篙撐著。乘的人多了,便可雇兩隻,前後用小凳子跨著:這也可算得“方舟”了。後來又有一種“洋劃”,比大船小,比“小劃子”大,上支布篷,可以遮日遮雨。“洋劃”漸漸地多,大船漸漸地少,然而“小劃子”總是有人要的。這不獨因為價錢最賤,也因為它的伶俐。一個人坐在船中,讓一個人站在船尾上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撐著,簡直是一首唐詩,或一幅山水畫。而有些好事的少年,願意自己撐船,也非“小劃子”不行。“小劃子”雖然便宜,卻也有些分別。譬如說,你們也可想到的,女人撐船總要貴些;姑娘撐的自然更要貴羅。這些撐船的女子,便是有人說過的“瘦西湖上的船娘”。船娘們的故事大概不少,但我不很知道。據說以亂頭粗服,風趣天然為勝;中年而有風趣,也仍然算好。可是起初原是逢場作戲,或尚不傷廉惠;以後居然有了價格,便覺意味索然了。

北門外一帶,叫做下街,“茶館”最多,往往一麵臨河。船行過時,茶客與乘客可以隨便招呼說話。船上人若高興時,也可以向茶館中要一壺茶,或一兩種“小籠點心”,在河中喝著,吃著,談著。回來時再將茶壺和所謂小籠,連價款一並交給茶館中人。撐船的都與茶館相熟,他們不怕你白吃。揚州的小籠點心實在不錯:我離開揚州,也走過七八處大大小小的地方,還沒有吃過那樣好的點心;這其實是值得惦記的。茶館的地方大致總好,名字也頗有好的。如香影廊,綠楊村,紅葉山莊,都是到現在還記得的。綠楊村的幌子,掛在綠楊樹上,隨風飄展,使人想起“綠楊城郭是揚州”的名句。裏麵還有小池,叢竹,茅亭,景物最幽。這一帶的茶館布置都曆落有致,迥非上海,北平方方正正的茶樓可比。

“下河”總是下午。傍晚回來,在暮靄朦朧中上了岸,將大褂折好搭在腕上,一手微微搖著扇子;這樣進了北門或天寧門走回家中。這時候可以念“又得浮生半日閑”那一句詩了。

我是揚州人

有些國語教科書裏選得有我的文章,注解裏或說我是浙江紹興人,或說我是江蘇江都人——就是揚州人。有人疑心江蘇江都人是錯了,特地老遠的寫信托人來問我。我說兩個籍貫都不算錯,但是若打官話,我得算浙江紹興人。浙江紹興是我的祖籍或原籍,我從進小學就填的這個籍貫;直到現在,在學校裏服務快三十年了,還是報的這個籍貫。不過紹興我隻去過兩回,每回隻住了一天;而我家裏除先母外,沒一個人會說紹興話。

我家是從先祖才到江蘇東海做小官。東海就是海州,現在是隴海路的終點。我就生在海州。四歲的時候先父又到邵伯鎮做小官,將我們接到那裏。海州的情形我全不記得了,隻對海州話還有親熱感,因為父親的揚州話裏夾著不少海州口音。在邵伯住了差不多兩年,是住在萬壽宮裏。萬壽宮的院子很大,很靜;門口就是運河。河坎很高,我常向河裏扔瓦片玩兒。邵伯有個鐵牛灣,那兒有一條鐵牛鎮壓著。父親的當差常抱我去看它,騎它,撫摩它。鎮裏的情形我也差不多忘記了。隻記住在鎮裏一家人家的私塾裏讀過書,在那裏認識了一個好朋友叫江家振。我常到他家玩兒,傍晚和他坐在他家荒園裏一根橫倒的枯樹幹上說著話,依依不舍,不想回家。這是我第一個好朋友,可惜他未成年就死了;記得他瘦得很,也許是肺病罷?

六歲那一年父親將全家搬到揚州。後來又迎養先祖父和先祖母。父親曾到江西做過幾年官,我和二弟也曾去過江西一年;但是老家一直在揚州住著。我在揚州讀初等小學,沒畢業;讀高等小學,畢了業;讀中學,也畢了業。我的英文得力於高等小學裏一位黃先生,他已經過世了。還有陳春台先生,他現在是北平著名的數學教師。這兩位先生講解英文真清楚,啟發了我學習的興趣;隻恨我始終沒有將英文學好,愧對這兩位老師。還有一位戴子秋先生,也早過世了,我的國文是跟他老人家學著做通了的。那是辛亥革命之後在他家夜塾裏的時候。中學畢業,我是十八歲,那年就考進了北京大學預科,從此就不常在揚州了。

就在十八歲那年冬天,父親母親給我在揚州完了婚。內人武鍾謙女士是杭州籍,其實也是在揚州長成的。她從不曾去過杭州;後來同我去是第一次。她後來因為肺病死在揚州,我曾為她寫過一篇《給亡婦》。我和她結婚的時候,祖父已死了好幾年了。結婚後一年祖母也死了。他們兩老都葬在揚州,我家於是有祖塋在揚州了。後來亡婦也葬在這祖塋裏。母親在抗戰前兩年過去,父親在勝利前四個月過去,遺憾的是我都不在揚州;他們也葬在那祖塋裏。這中間叫我痛心的是死了第二個女兒!她性情好,愛讀書,做事負責任,待朋友最好。已經成人了,不知什麼病,一天半就完了!她也葬在祖塋裏。我有九個孩子。除第二個女兒外,還有一個男孩不到一歲就死在揚州;其餘亡妻生的四個孩子都曾在揚州老家住過多少年。這個老家直到今年夏初才解散了,但是還留著一位老年的庶母在那裏。

我家跟揚州的關係,大概夠得上古人說的“生於斯,死於斯,歌哭

於斯”了。現在亡妻生的四個孩子都已自稱為揚州人了;我比起他們更算是在揚州長成的,天然更該算是揚州人了。但是從前一直馬馬虎虎的騎在牆上,並且自稱浙江人的時候還多些,又為了什麼呢?這一半因為報的是浙江籍,求其一致;一半也還有些別的道理。這些道理第一樁就是籍貫是無所謂的。那時要做一個世界人,連國籍都覺得狹小,不用說省籍和縣籍了。那時在大學裏覺得同鄉會最沒有意思。我同住的和我來往的自然差不多都是揚州人,自己卻因為浙江籍,不去參加江蘇或揚州同鄉會。可是雖然是浙江紹興籍,卻又沒跟一個道地浙江人來往,因此也就沒人拉我去開浙江同鄉會,更不用說紹興同鄉會了。這也許是兩棲或騎牆的好處罷?然而出了學校以後到底常常會遇到道地紹興人了。我既然不會說紹興話,並且除了花雕和蘭亭外幾乎不知道紹興的別的情形,於是乎往往隻好自己承認是假紹興人。那雖然一半是玩笑,可也有點兒窘的。

還有一樁道理就是我有些討厭揚州人;我討厭揚州人的小氣和虛氣。小是眼光如豆,虛是虛張聲勢,小氣無須舉例。虛氣例如已故的揚州某中央委員,坐包車在街上走,除拉車的外,又跟上四個人在車子邊推著跑著。我曾經寫過一篇短文,指出揚州人這些毛病。後來要將這篇文收入散文集《你我》裏,商務印書館不肯,怕再鬧出“閑話揚州”的案子。這當然也因為他們總以為我是浙江人,而浙江人罵揚州人是會得罪揚州人的。但是我也並不抹煞揚州的好處,曾經寫過一篇《揚州的夏日》,還有在《看花》裏也提起揚州福緣庵的桃花。再說現在年紀大些了,覺得小氣和虛氣都可以算是地方氣,絕不止是揚州人如此。從前自己常答應人說自己是紹興人,一半又因為紹興人有些戇氣,而揚州人似乎太聰明。其實揚州人也未嚐沒戇氣,我的朋友任中敏(二北)先生,辦了這麼多年漢民中學,不管人家理會不理會,難道還不夠“戇”的!紹興人固然有戇氣,但是也許還有別的氣我討厭的,不過我不深知罷

了。這也許是阿Q的想法罷?然而我對於揚州的確漸漸親熱起來了。

揚州真像有些人說的,不折不扣是個有名的地方。不用遠說,李鬥《揚州畫舫錄》裏的揚州就夠羨慕的。可是現在衰落了,經濟上是一日千丈的衰落了,隻看那些沒精打采的鹽商家就知道。揚州人在上海被稱為江北老,這名字總而言之表示低等的人。江北老在上海是受欺負的,他們於是學些不三不四的上海話來冒充上海人。到了這地步他們可竟會忘其所以的欺負起那些新來的江北老了。這就養成了揚州人的自卑心理。抗戰以來許多揚州人來到西南,大半都自稱為上海人,就靠著那一點不三不四的上海話;甚至連這一點都沒有,也還自稱為上海人。其實揚州人在本地也有他們的驕傲的。他們稱徐州以北的人為侉子,那些人說的是侉話。他們笑鎮江人說話土氣,南京人說話大舌頭,盡管這兩個地方都在江南。英語他們稱為蠻話,說這種話的當然是蠻子了。然而這些話隻好關著門在家裏說,到上海一看,立刻就會矮上半截,縮起舌頭不敢嘖一聲了。揚州真是衰落得可以啊!

我也是一個江北老,一大堆揚州口音就是招牌,但是我卻不願做上海人;上海人太狡猾了。況且上海對我太生疏,生疏的程度跟紹興對我也差不多;因為我知道上海雖然也許比知道紹興多些,但是紹興究竟是我的祖籍,上海是和我水米無幹的。然而年紀大起來了,世界人到底做不成,我要一個故鄉。俞平伯先生有一行詩,說“把故鄉掉了”。其實他掉了故鄉又找到了一個故鄉;他詩文裏提到蘇州那一股親熱,是可羨慕的,蘇州就算是他的故鄉了。他在蘇州度過他的童年,所以提起來一點一滴都親親熱熱的,童年的記憶最單純最真切,影響最深最久;種種悲歡離合,回想起來最有意思。“青燈有味是兒時”,其實不止青燈,兒時的一切都是有味的。這樣看,在那兒度過童年,就算那兒是故鄉,大概差不多罷?這樣看,就隻有揚州可以算是我的故鄉了。何況我的家又是“生於斯,死於斯,歌哭於斯”呢?所以揚州好也罷,歹也罷,我

總該算是揚州人的。

194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