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隱精品選 散文 1.
月下的回憶
晚涼的時候,困倦的睡魔都退避了,我們便乘興登大連的南山,在南山之巔,可以看見大連全市。我們出發的時候已經是暮色蒼茫,看不見嬌媚的夕陽影子了,登山的時候,眼前模糊;隻隱約能辨人影;漱玉穿著高底皮鞋,幾次要摔倒,都被淡如扶住,因此每人都存了戒心,不敢大意了。
到了山巔,大連全市的電燈,如中宵的繁星般,密密層層滿布太空,淡如說是鑽石綴成的大衣,披在淡裝的素娥身上,漱玉說比得不確,不如說我們乘了雲梯,到了清虛上界,下望諸星,吐豪光千丈的情景為逼真些。
他們兩人的爭論,無形中引動我們的幻想,子豪仰天吟道:“舉首問明月,不知天上今夕是何年?”她的吟聲未竭,大家的心靈都被打動了,互相問道:“今天是陰曆幾時?有月亮嗎?”有的說十五;有的說十七;有的說十六;漱玉高聲道:“不用爭了!今日是十六,不信看我的日記本去!”子豪說:“既是十六,月光應當還是圓的,怎麼這時候
還沒看見出來呢?”淡如說:“你看那兩個山峰的中間一片紅潤,不是月亮將要出來的預兆嗎?”我們集中目力,都望那邊看去了,果見那紅光越來越紅,半邊灼灼的天,象是著了火,我們靜悄悄地望了些時,那月兒已露出一角來了;顏色和丹砂一般紅,漸漸大了也漸漸淡了,約有五分鍾的時候;全個團團的月兒,已經高高站在南山之巔,下窺芸芸眾生了,我們都拍著手,表示歡迎的意思;子豪說:“是我們多情歡迎明月?還是明月多情,見我們深夜登山來歡迎我們呢?”這個問題提出來後,大家議論的聲音,立刻破了深山的寂靜,和夜的消沉,那酣眠高枝的鷓鴣也嚇得飛起來了。
淡如最喜歡在清澈的月下,嫵媚的花前,作蒼涼的聲音讀詩吟詞,這時又在那裏高唱南唐李後主的《虞美人》,誦到“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聲調更加淒楚;這聲調隨著空氣震蕩,更輕輕浸進我的心靈深處;對著現在玄妙籠月的南山的大連,不禁更回想到三日前所看見汙濁充滿的大連,不能不生一種深刻的回憶了!
在一個廣場上,有無數的兒童,拿著幾個球在那裏橫穿豎衝的亂跑,不久鈴聲響了,一個一個和一群蜜蜂般地湧進學校門去了;當他們往裏走的時候,我腦膜上已經張好了白幕,專等照這形形式式的電影,頑皮沒有禮貌的行動;憔悴帶黃色的麵龐,受壓迫含抑悶的眼光,一色色都從我麵前過去了,印入心幕了。
進了課堂,裏頭坐著五十多個學生,一個三十多歲,有一點胡須的男教員,正在那裏講曆史,“支那之部”四個字端端正正寫在黑板上,我心裏忽然一動,我想大連是誰的地方啊?用的可是日本的教科書——教書的又是日本教員——這本來沒有什麼,教育和學問是沒有國界的,除了政治的臭味——他是不許藩籬這邊的人和藩籬那邊的人握手,以外人們的心都和電流一般相通的——這個很自然……
“這是那裏來的,不是日本人嗎?”靠著我站在這邊兩個小學生在
那竊竊私語,遂打斷我的思路,隻留心聽他們的談話,過了些時,那個較小的學生說“這是支那北京來的,你沒看見先生在揭示板寫的告白嗎?”我聽了這口氣真奇怪,分明是日本人的口氣,原來大連人已受了軟化了嗎?不久,我們出了這課堂,孩子們的談論聽不見了。
那一天晚上,我們住的房子裏,燈光格外明亮;在燈光之下有一個瘦長臉的男子,在那裏指手畫腳演說:“諸君!諸君!你們知道用嗎啡培成的果子,給人吃了,比那百萬雄兵的毒還要大嗎?教育是好名詞,然而這種含毒質的教育,正和嗎啡果相同……你們知道嗎?大連的孩子誰也不曉得有中華民國嗬!他們已經中了嗎啡果的毒了!……
中了毒無論怎樣,終久是要發作的,你看那一條街上是西崗子一連有一千餘家的暗娼,是誰開的,原來是保護治安的警察老爺,和暗探老爺們勾通地棍辦的,警察老爺和暗探老爺,都是吃了嗎啡果子的大連公學校的卒業生嗬!”
他說到那裏,兩個拳頭不住在桌上亂擊,口裏不住的詛咒,眼淚不竭的湧出,一顆赤心幾乎從嘴裏跳了出來!歇了一歇他又說:我有一個朋友,在一天下午,從西崗子路過;就見那灰色的牆根底下每一家的門口,都有一個邪形鳩麵的男子蹲在那裏,看見他走過去的時候,由第一個人起,連續著打起呼嘯來;這種奇異的暗號,真是使人驚嚇,好象一群惡魔要捕人的神氣;更奇怪的,打過這呼嘯以後立刻各家的門又都開了;有妖態蕩氣的婦人,向外探頭,我那個朋友,看見她們那種樣子,已明白她們要強留客人的意思,隻得低下頭,急急走過,經過他們門前,有的捉他的衣袖,有的和他調笑,幸虧他穿的是西裝,他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來曆,不敢過於造次,他才得脫了虎口,當他才走出胡同口的時候,從胡同的那一頭,來了一個穿著黃灰色短衣褲的工人;他們依樣的作那呼嘯的暗號;他回頭一看,那人已被東首第二家的一個高顴
骨的婦人拖進去了!
唉!這不是嗎啡果的種子,開的沉淪的花嗎?
我正在回憶從前的種種,忽漱玉在我肩上擊了一下說:“好好地月亮不看,卻在這漆黑樹影底下發什麼怔。”
漱玉的話打斷我的回憶,現在我不再想什麼了,東西張望,隻怕辜負了眼前的美景!
遠遠地海水,放出寒栗的光芒來;我寄我的深愁於流水,我將我的苦悶付清光;隻是那多事的月亮,無論如何把我塵濁的影子,清清楚楚反射在那塊白石頭上;我對著她,好象憐她,又好象惱她;憐她無故受盡了苦痛的磨折!恨她為什麼自己要著跡,若沒這有形的她,也沒有這影子的她了,無形無跡,又何至被有形有跡的世界折磨呢?……連累得我的靈魂受苦惱……
夜深了!月兒的影子偏了,我們又從來處去了。
蓬萊風景線
日本的風景,久為世界各國所注目,有東方公園的美譽;再加上我愛美景如生命,所以推已及人,邊先把“蓬萊”的美景寫出以供同好:
(一)西京西京風景清幽,環山繞水,共有四座青山——吉田山,睿山,大文字山,圓山。四山中睿山最高,我們登睿山之巔,可窺西京全市,而最稱勝絕的是清水寺,琵琶湖。
清水寺在音羽山之巔,山上滿植翠柏蒼鬆;在萬綠叢中,雜間幾枝藤花,嫩紫之色,映日成彩,微風過處,鬆濤澎湃,花影嫋娜。我獨倚大悲閣的碧欄,近挹清香,遠收綠黛,超然有世外感。廟宇之前,有滴漏,為香客頂禮時洗手之用。漏流甚急,其聲潺潺,好象急雨沿屋沿而下。
琵琶湖是西京第一名勝。沿江共有八景。我們在五月七日的那一天泛棹湖中,時正微雨,陰雲四合,滿湖籠煙漫霧,一片蒼茫,另有一種幽趣。後來雨稍住,霧稍散,青山隱約可辨。遠望諸峰,白雲冉冉,因風變化,奇形怪狀,兩眼為之迷離。
後來船到石山寺,我們便舍舟登岸,向寺直奔。此寺也在高山之
巔,仿佛中國西湖之靈隱寺。中多獨幹老木,高齊廟閣。院中滿植芭蕉,被急雨敲擊,清碎如弄珠玉。
傍晚雨止霧收,斜陽殘照,從白雲隙中射出,照在湖麵上,幻成紫的粉紅的嫩黃的種種色彩。我們坐在船上,如觀圖畫,不久斜陽沉入湖心,湖上立刻冪上一層黃冪,青山白雲,都隱入黑冪中,但數點漁火獨兀含情向人呢。
(二)日光日光乃日本景致最好的地方,日本人有名俗話說:“不到日光不算見物,”日光的身價可想而知了。
日光共有十六景,其中杉並木,中禪寺湖,霧降瀧,裏見瀧,中禪寺湖大尻橋幾個地方更自然,更秀麗;不過最使我不能忘懷的還要算是華嚴三千尺的大瀑布了。
當日遊華嚴,往還走了六十裏路,辛苦是最辛苦,而有了這種深刻的印象,也就算值得。在華嚴瀧的背後,還有一個白雲瀧,我們到了白雲瀧,看見急水如雲,從半山中奔騰而下,已經歎為奇觀;及至到了華嚴瀧,隻見三千尺的雲梯,從上巔下垂,雲梯之下,都是飛煙軟霧,哪有一點看出是水。這種奇妙的大觀,怎能不引誘人們忘記人間之樂呢?
(三)宮島宮島乃日本三景之一,所謂三景:是鬆島(在北部)、天之橋及宮島。我們於黃昏時泛舟海上,碧水渺渺,波光耀霞,斜陽餘輝,映浪成花;沿海青山層疊,白雲氤氳。在海上遊蕩些時,又登岸奔紅葉穀。這時微風吹來,陣陣清香,夾路鬆杉崢嶸。渡過一小紅橋,就看見紅葉如錦,噴火紅焰,真是妙境;便是武陵人到桃源,恐怕還要歎不及此呢!
“蓬島”稱絕的三景,我隻到了一處,未免是個憾事;不過在日本住了一個多月,遊了八九個地方,無論到哪處,都沒有感到飛沙揚塵滿目蒼涼的況味;就是坐在火車上,也是目不斷青山的倩影,耳不絕鬆濤的幽韻,更有碧綠的麥隴,如荼的杜鵑,點綴田野,快目爽心,直使我讚不絕口。
其實中國的江南山川,也何嚐沒有好風景,何值得我如是沉醉;但是“蓬萊”另有“蓬萊”之景,其瀟灑風流,纖巧靈秀,不可與中國流麗中含端莊的西子湖同日而語。所以我雖讚許蓬萊之美,亦不敢抹煞西子湖之勝;燕瘦環肥,各有可以使人沉醉之處呢!
愁情一縷付征鴻
顰:你想不到我有冒雨到陶然亭的勇氣吧!妙極了,今日的天氣,從黎明一直到黃昏,都是陰森著,沉重的愁雲緊壓著山尖,不由得我的眉峰蹇起,——可是在時刻揮汗的酷暑中,忽有這麼仿佛秋涼的一天,多麼使人興奮!汗自然的幹了,心頭也不會燥熱得發跳;簡直是初赦的囚人,四圍頓覺鬆動。
顰!你當然理會得,關於我的僻性,我是喜歡暗淡的光線,和模糊的輪廊,我喜歡遠樹籠煙的畫境,我喜歡晨光熹微中的一切,天地間的美,都在這不可捉摸的前途裏,所以我最喜歡“笑而不答心自閑”的微妙人生。雨絲若籠霧的天氣,要比麗日當空時玄妙得多呢!
今日我的工作,比任何一天都多,成績都好。當我坐在公事房的案前,翠碧的樹影,橫映於窗間,涮涮的雨滴聲,如古琴的幽韻,我寫完了一篇溫妮的故事,心神一直浸在冷爽的雨境裏。
雨絲一陣緊,一陣稀,一直落到黃昏,忽在疊雲堆裏,露出一線淡薄的斜陽,照在一切沐浴後的景物上,真的,顰!比美女的秋波還要清
麗動憐,我真不知怎樣形容才恰如其分,但我相信你總領會得,是不
是?
這時君素忽來約我到陶然亭去,顰!你當然深切的記得陶然亭的景物,——萬頃蘆田,翠葦已有人高。我們下了車,慢慢踏著濕潤的土道走著,從葦隙裏已看見白玉石碑矗立,嗬!顰!我的靈海顫動了,我想到千裏外的你,更想到隔絕人天的涵和辛。我悲鬱的長歎,使君素詫異,或者也許有些惘然了。他悄悄對我望著,而且他不讓我多在辛的墓旁停留,真催得我緊!我隻得跟著他走了;上了一個小土坡,那便是鸚鵡塚,我蹲在地下,細細辨認鸚鵡曲。顰!你總明白北京城我的殘痕最多,這陶然亭,更深深的埋葬著不朽的殘痕。五六年前的一個秋晨吧:蓼花開得正好,梧桐還不曾結子,可是翠葦比現在還要高,我們在這裏履行最淒涼別宴,自然沒有很豐盛的筵席。並且除了我和涵也更沒有第三人。我們帶來一瓶血色的葡萄酒,和一包五香牛肉幹,也還有幾個辛酸的梅子。我們來到鸚鵡塚旁,把東西放下,搬了兩塊白石,權且坐下。涵將酒瓶打開,我用小玉杯倒了滿滿的一盞,鸚鵡塚前,虔誠的禮祝後,就把那一盞酒竟灑在鸚鵡塚旁。這也許沒有什麼意義,但是如今這印象兀自深印心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