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韜奮精品選 散文 1.
我的母親
說起我的母親,我隻知道她是“浙江海寧查氏”,至今不知道她有什麼名字!這件小事也可表示今昔時代的不同。現在的女子未出嫁的固然很“勇敢”地公開著她的名字,就是出嫁了的,也一樣地公開著她的名字。不久以前,出嫁後的女子還大多數要在自己的姓上麵加上丈夫的姓;通常人們的姓名隻有三個字,嫁後女子的姓名往往有四個字。在我年幼的時候,知道擔任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婦女雜誌》筆政的朱胡彬夏,在當時算是有革命性的“前進的”女子了,她反抗了家裏替她訂的舊式婚姻,以致她的頑固的叔父宣言要用手槍打死她,但是她卻仍在“胡”字上麵加著一個“朱”字!近來的女子就有很多在嫁後仍隻由自己的姓名,不加不減。這意義表示女子漸漸地有著她們自己的獨立的地位,不是屬於任何人所有的了。但是在我的母親的時代,不但不能學“朱胡彬夏”的用法,簡直根本就好像沒有名字!我說“好像”,因為那時的女子也未嚐沒有名字,但在實際上似乎就用不著。像我的母親,我聽見她的娘家的人們叫她做“十六小姐”,男家大家族裏的人們叫她
做“十四少奶”,後來我的父親做官,人們便叫做“太太”始終沒有用她自己名字的機會!我覺得這種情形也可以暗示婦女在封建社會裏所處的地位。
我的母親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我生的那一年是在九月裏生的,她死的那一年是在五月裏死的,所以我們母子兩人在實際上相聚的時候隻有十一年零九個月。我在這篇文裏對於母親的零星追憶,隻是這十一年裏的前塵影事。
我現在所能記得的最初對於母親的印象,大約在兩三歲的時候。我記得有一天夜裏,我獨自一人睡在床上,由夢裏醒來,朦朧中睜開眼睛,模糊中看見由垂著的帳門射進來的微微的燈光。在這微微的燈光裏瞥見一個青年婦人拉開帳門,微笑著把我抱起來。她嘴裏叫我什麼,並對我說了什麼,現在都記不清了,隻記得她把我負在她的背上,跑到一個燈光燦爛人影憧憧往來的大客廳裏,走來走去“巡閱”著。大概是元宵吧,這大客廳裏除有不少成人談笑著外,有二三十個孩童提著各色各樣的紙燈,裏麵燃著蠟燭,三五成群地跑著玩。我此時伏在母親的背上,半醒半睡似的微張著眼看這個,望那個。那時我的父親還在和祖父同住,過著“少爺”的生活;父親有十來個弟兄,有好幾個都結了婚,所以這大家族裏看著這麼多的孩子。母親也做了這大家族裏的一分子。她十五歲就出嫁,十六歲那年養我,這個時候才十七八歲。我由現在追想當時伏在她的背上睡眼惺鬆所見著的她的容態,還感覺到她的活潑的歡悅的柔和的青春的美。我生平所見過的女子,我的母親是最美的一個,就是當時伏在母親背上的我,也能覺到在那個大客廳裏許多婦女裏麵:沒有一個及得到母親的可愛。我現在想來,大概在我睡在房裏的時候,母親看見許多孩子玩燈熱鬧,便想起了我,也許躡手躡腳到我床前看了好幾次,見我醒了,便負我出去一飽眼福。這是我對母親最初的感覺,雖則在當時的幼稚腦袋裏當然不知道什麼叫做母愛。
後來祖父年老告退,父親自己帶著家眷在福州做候補官。我當時大
概有了五六歲,比我小兩歲的二弟已生了。家裏除父親母親和這個小弟弟外,隻有母親由娘家帶來的一個青年女仆,名叫妹仔。“做官”似乎怪好聽,但是當時父親赤手空拳出來做官,家裏一貧如洗。我還記得,父親一天到晚不在家裏,大概是到“官場”裏“應酬”去了,家裏沒有米下鍋;妹仔替我們到附近施米給窮人的一個大廟裏去領“倉米”,要先在廟前人山人海裏麵擁擠著領到竹簽,然後拿著竹簽再從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帶著粗布袋擠到裏麵去領米;母親在家裏橫抱著哭涕著的二弟踱來踱去,我在旁坐在一隻小椅上呆呆地望著母親,當時不知道這就是窮的景象,隻詫異著母親的臉何以那樣蒼白,她那樣靜寂無語地好像有著滿腔無處訴的心事。妹仔和母親非常親熱,她們竟好像母女,共患難,直到母親病得將死的時候,她還是不肯離開她,把孝女自居,寢食俱廢地照顧著母親。
母親喜歡看小說,那些舊小說,她常常把所看的內容講給妹仔聽。她講得媚媚動聽,妹仔聽著忽而笑容滿麵,忽而愁眉雙銷。章回的長篇小說一下講不完,妹仔就很不耐地等著母親再看下去,看後再講給她聽。往往講到孤女患難,或義婦含冤的淒慘的情形,她兩人便都熱淚盈眶,淚珠盡往頰上湧流著。那時的我立在旁邊瞧著,莫名其妙,心裏不明白她們為什麼那樣無緣無故地揮淚痛哭一頓,和在上麵看到窮的景象一樣地不明白其所以然。現在想來,才感覺到母親的情感的豐富,並覺得她的講故事能那樣地感動著妹仔。如果母親生在現在,有機會把自己造成一個教員,必可成為一個循循善誘的良師。
我六歲的時候,由父親自己為我“發蒙”,讀的是《三字經》,第一天上的課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一點兒莫名其妙!一個人坐在一個小客廳的炕床上“朗誦”了半天,苦不堪言!母親覺得非請一位“西席”老夫子,總教不好,所以家裏雖一貧如洗,情
願節衣縮食,把省下的錢請一位老夫子。說來可笑,第一個請來的這位老夫子,每月束脩隻須四塊大洋(當然供膳宿),雖則這四塊大洋,在母親已是一件很費籌措的事情。我到十歲的時候,讀的是“孟子見梁惠王”,教師的每月束脩已加到十二元,算增加了三倍。到年底的時候,父親要“清算”我平日的功課,在夜裏親自聽我背書,很嚴厲,桌上放著一根兩指闊的竹板。我的背向著他立著背書,背不出的時候,他提一個字,就叫我回轉身來把手掌展放在桌上,他拿起這根竹板很重地打下來。我吃了這一下苦頭,痛是血肉的身體所無法避免的感覺,當然失聲地哭了,但是還要忍住哭,回過身去再背。不幸又有一處中斷,背不下去,經他再提一字,再打一下。嗚嗚咽咽地背著那位前世冤家的“見梁惠王”的“孟子”!我自己嗚咽著背,同時聽得見坐在旁邊縫著的母親也唏唏噓噓地淚如泉湧地哭著。我心裏知道她見我被打,她也覺得好像刺心的痛苦,和我表著十二分的同情,但她卻時時從嗚咽著的斷斷續續的聲音裏勉強說著“打得好!”她的飲泣吞聲,為的是愛她的兒子;勉強硬著頭皮說聲“打得好”,為的是希望她的兒子上進。由現在看來,這樣的教育方法真是野蠻之至!但於我不敢怪我的母親,因為那個時候就隻有這樣野蠻的教育法;如今想起母親見我被打,陪著我一同哭,那樣的母愛,仍然使我感念著我的慈愛的母親。背完了半本“梁惠王”,右手掌打得發腫有半寸高,偷向燈光中一照,通亮,好像滿肚子裝著已成熟的絲的蠶身一樣。母親含著淚抱我上床,輕輕把被窩蓋上,向我額上吻了幾吻。
當我八歲的時候,二弟六歲,還有一個妹妹三歲。三個人的衣服鞋襪,沒有一件不是母親自己做的。她還時常收到一些外麵的女紅來做,所以很忙。我在七八歲時,看見母親那樣辛苦,心裏已知道感覺不安。記得有一個夏天的深夜,我忽然從睡夢中醒了起來,因為我的床背就緊接著母親的床背,所以從帳裏望得見母親獨自一人在燈下做鞋底,我心裏又想起母親的勞苦,輾轉反側睡不著,很想起來陪陪母親。但是小孩子深夜不好好的睡,是要受到大人的責備的,就說是要起來陪陪母親,一定也要被申斥幾句,萬不會被準許的(這至少是當時我的心理),於是想出一個借口來試試看,便叫聲母親,說太熱睡不著,要起來坐一會兒。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母親居然許我起來坐在她的身邊。我眼巴巴地望著她額上的汗珠往下流,手上一針不停地做著布鞋──做給我穿的。這時萬籟俱寂,隻聽到滴搭的鍾聲,和可以微聞得到的母親的呼吸。我心裏暗自想念著,為著我要穿鞋,累母親深夜工作不休,心上感到說不出的歉疚,又感到坐著陪陪母親,似乎可以減輕些心裏的不安成分。當時一肚子裏充滿著這些心事,卻不敢對母親說出一句。才坐了一會兒,又被母親趕上床去睡覺,她說小孩子不好好的睡,起來幹什麼!現在我的母親不在了,她始終不知道她這個小兒子心裏有過這樣的一段不敢說出的心理狀態。
母親死的時候才廿九歲,留下了三男三女。在臨終的那一夜,她神誌非常清楚,忍淚叫著一個一個子女囑咐一番。她臨去最舍不得的就是她這一群的子女。我的母親隻是一個平凡的母親,但是我覺得她的可愛的性格,她的努力的精神,她的能幹的才具,都埋沒在封建社會的一個家族裏,都葬送在沒有什麼意義的事務上,否則她一定可以成為社會上一個更有貢獻的分子。我也覺得,像我的母親這樣被埋沒葬送掉的女子不知有多少!
一九三六,一,十日,深夜
工程師的幻想
我的父親所以把我送進南洋公學附屬小學,因為他希望我將來能做一個工程師。當時的南洋公學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工程學校,由附屬小學畢業可直接升中院(即附屬中學),中院畢業可直接升上院(即大學),所以一跨進了附屬小學,就好像是在準備做工程師了。我在那個時候,不知道工程師究竟有多大貢獻,模模糊糊的觀念隻是以為工程師能造鐵路,在鐵路上做了工程師,每月有著一千或八百元的豐富的薪俸,父親既叫我準備做工程師,我也就冒冒失失地準備做工程師。其實講到我的天性,實在不配做工程師。要做工程師,至少對於算學、物理一類的科目能感到濃厚的興趣和特殊的機敏。我在這方麵的缺憾,看到我的弟弟在這方麵的特長,更為顯著。我們年紀很小還在私塾的時候,所好便不同。當時我們請了一位老夫子在家裏教著“詩雲子曰”,並沒有什麼算學的功課,但是我的弟弟看見家裏用的廚子記帳的時候打著算盤,就感覺到深刻的興趣,立刻去買了一本“珠算歌訣”,獨自一人學起什麼“九歸”來了。我看了一點不感覺興味,連袖手旁觀都不幹。我隻有趣味於看綱鑒,讀史論。後來進了小學,最怕的科目便是算學。當時教算學的是吳叔厘先生。他的資格很老,做了十幾年的算學教員,用的課本就是他自己編的。我看他真是熟透了,課本裏的每題答數大概他都背得出來!他上課的時候,在黑板上寫著一個題目,或在書上指定一個題目,大家就立刻在自己桌上所放著的那塊小石板上,用石筆的的答答地算著。不一會兒,他老先生手上拿著一個記分數的小簿子,走過一個一個的桌旁,看見你的石板上的答數是對的,他在小簿上記一個記號;看見你的石板上的答數不對,他在小簿上另記一個記號。我愈是著急,他跑到我的桌旁似乎也愈快!我的答數對的少而錯的多,那是不消說的。如我存心撒爛汙,那也可以處之泰然,但是我卻很認真,所以心裏格外地難過,每遇著上算學課,簡直是好像上斷頭台!當時如有什麼職業指導的先生,我這樣的情形一定可供給他一種研究的材料,至少可以勸我不必準備做什麼工程師了。但是當時沒有人顧問到這件事情,我自己也在糊裏糊塗中過日子。小學畢業的時候,我的算學考得不好,但是總平均仍算是最多,在名次上仍占著便宜。剛升到中院後,師友們都把我當作成績優異的學生,隻有我自己知道在實際上是不行的。
但是大家既把我誤看作成績優異的學生,我為著虛榮心所推動,也就勉為其難,拚命用功,什麼“代數”哪、“幾何”哪,我都勉強地學習,考的成績居然很好,大考的結果仍僥幸得到最前的名次;但是我心裏對這些課目,實在感覺不到一點興趣。這時候我的弟弟也在同一學校裏求學,我們住在一個房間裏。我看他做算學問題的時候,無論怎樣難的題目,在幾分鍾內就很順手地得到正確的答數;我總是想了好些時候才勉強得到,心裏有著說不出的煩悶。我把這些題目勉強做好之後,便趕緊把課本擱在一邊,希望和它永別,留出時間來看我自己所要看的書。這樣看來,一個人在學校裏表麵上的成績,以及較高的名次,都是靠不住的,惟一的要點是你對於你所學的是否心裏真正覺得很喜歡,
是否真有濃厚的興趣和特殊的機敏;這隻有你自己知道,旁人總是隔
膜的。
我進了中院以後,仍常常在夜裏跑到附屬小學沈永臒先生那裏去請教。他的書櫥裏有著全份的《新民叢報》,我幾本幾本的借出來看,簡直看入了迷。我始終覺得梁任公先生一生最有吸引力的文章要算是這個時代的了。他的文章的激昂慷慨,淋漓痛快,對於當前政治的深刻的評判,對於當前實際問題的明銳的建議,在他的那枝帶著情感的筆端奔騰澎湃著,往往令人非終篇不能釋卷。我所苦的是在夜裏不得不自修校課,尤其討厭的是做算學題目;我一麵埋頭苦算,一麵我的心卻常常要轉到新借來放在桌旁的那幾本《新民叢報》!夜裏10點鍾照章要熄燈睡覺,我偷點著洋蠟燭躲在帳裏偷看,往往看到兩三點鍾才勉強吹熄燭光睡去。睡後還做夢看見意大利三傑和羅蘭夫人(這些都是梁任公在《新民叢報》裏所發表的有聲有色的傳記)!這樣準備做工程師,當然是很少希望的了!
(原載1936年11月1日上海《生活星期刊》第1卷第22號)
深摯的友誼
跨進了約翰之後,課程上的煩悶消除了,而經濟上的苦窘還是繼續著。辛辛苦苦做了幾個月的青年“老學究”所獲得的經費,一個學期就用得精光了,雖則是栗栗危懼地使用著。約翰是貴族化的學校,富家子弟是很多的。到了星期六,一輛輛的汽車排在校前好像長蛇陣似地來迎接“少爺們”回府,我穿著那樣寒酸氣十足的衣服跑出門口,連黃包車都不敢坐的一個窮小子,望望這樣景象,覺得自己在這個學校簡直是個“化外”的人物!但是我並不自餒,因為我打定了“走曲線”的求學辦法。
但是我卻不得不承認,關於經濟方麵的應付,無論怎樣極力“節流”,總不能一文不花;換句話說,總不能一點“開源”都沒有。這卻不是完全可由自己作主的了!在南洋附屬小學就做同學的老友鬱錫範先生,那時已入職業界做事;我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往往到他那裏去五塊十塊錢的借用一下,等想到法子的時候再還。他的經濟力並不怎樣充分,但是隔幾時暫借五塊十塊錢還覺可能;尤其是他待我的好,信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