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精品選 詩歌 1.(1 / 3)

聞一多精品選 詩歌 1.

紅.燭

蠟炬成灰淚始幹 —李商隱

紅燭啊!這樣紅的燭!詩人啊!吐出你的心來比比,可是一般顏色?

紅燭啊!是誰製的蠟—給你軀體?是誰點的火—點著靈魂?為何更須燒蠟成灰,然後才放光出?

一誤再誤;

矛盾!衝突!

紅燭啊!

不誤,不誤!

原是要“燒”出你的光束—

這正是自然底方法。

紅燭啊!

既製了,便燒著!

燒罷!燒罷!

燒破世人底夢,

燒沸世人底血—

也救出他們的靈魂,

也搗破他們的監獄!

紅燭啊!

你心火發光之期,

正是淚流開始之日。

紅燭啊!

匠人造了你,

原是為燒的。

既已燒著,

又何苦傷心流淚?

哦!我知道了!

是殘風來侵你的光芒,你燒得不穩時,才著急得流淚!

紅燭啊!流罷!你怎能不流呢?請將你的脂膏,不息地流向人間,培出慰藉底花兒,結成快樂的果子!

紅燭啊!你流一滴淚,灰一分心。灰心流淚你的果,創造光明你的因。

紅燭啊!“莫問收獲,但問耕耘。”

李白之死

世俗流傳太白以捉月騎鯨而終,本屬荒誕。此詩所述亦憑臆造,無非欲藉以描畫詩人底人格罷了。讀者不要當作曆史看就對了。

我本楚狂人,

鳳歌笑孔丘。

—李.白

一對龍燭已燒得隻剩光杆兩枝,卻又借回已流出的濃淚底餘脂,牽延著欲斷不斷的彌留的殘火,在夜底喘息裏無效地抖擻振作。杯盤狼藉在案上,酒壇睡倒在地下,醉客散了,如同散陣投巢的烏鴉;隻那醉得最很,醉得如泥的李青蓮(全身底骨架如同脫了榫的一般)還歪倒倒的在花園底椅上堆著,口裏喃喃地,不知到底說些什麼。

聲音聽不見了,嘴唇還喋著不止;忽地那絡著密密紅絲網的眼珠子,(他自身也便像一個微小的醉漢)對著那怯懦的燭焰瞪了半天:仿佛一隻餓獅,發見了一個小獸,一聲不響,兩眼睜睜地望他盡瞅;然後輕輕地緩緩地舉起前腳,便迅雷不及掩耳,忽地往前撲著—像這樣,桌上兩對角擺著的燭架,都被這個醉漢拉倒在地下。

“哼哼!就是你,你這可惡的作怪,”他從咬緊的齒縫裏泌出聲音來,“礙著我的月兒不能露麵哪!月兒啊!你如今應該出來了罷!哈哈!我已經替你除了障礙,驕傲的月兒,你怎麼還不出來?你是瞧不起我嗎?啊,不錯!你是天上廣寒宮裏的仙娥,我呢?不過那戲弄黃土的女媧散到六合裏來底一顆塵沙!啊!不是!誰不知我是太白之精?

我母親沒有在夢裏會過長庚?月兒,我們星月原是同族的,我說我們本來是很麵熟呢!”在說話時,他沒留心那黑樹梢頭漸漸有一層薄光將天幕烘透,幾朵鉛灰雲彩一層層都被烘黃,忽地有一個琥珀盤輕輕浮上,(卻又像沒動似的)他越浮得高,越縮越小;顏色越褪淡了,直到後來,竟變成銀子樣的白的亮—於是全世界都浴著伊的晶光。簇簇的花影也次第分明起來,悄悄爬到人腳下偎著,總躲不開—象個小獅子狗兒睡醒了搖搖耳朵,又移到主人身邊懶洋洋地睡著。詩人自身的影子,細長得可怕的一條,竟拖到五步外的欄幹上坐起來了。從葉縫裏篩過來的銀光跳蕩,齧著環子的獸麵蠢似一朵縮菌,也鼓著嘴兒笑了,但總笑不出聲音。桌上一切的器皿,接受複又反射那閃灼的光芒,又好像日下的盔甲。

這段時間中,他通身的知覺都已死去,那被酒催迫了的呼吸幾乎也要停駐;兩眼隻是對著碧空懸著的玉盤,

對著他盡看,看了又看,總看不倦。

“啊!美呀!”他歎道,“清寥的美!瑩澈的美!宇宙為你而存嗎?你為宇宙而在?哎呀!怎麼總是可望而不可即!月兒呀月兒!難道我不應該愛你?難道我們永遠便是這樣隔著?月兒,你又總愛涎著臉皮跟著我;等我被你媚狂了,要拿你下來,卻總攀你不到。唉!這樣狠又這樣乖!

月啊!你怎同天帝一樣地殘忍!我要白日照我這至誠的丹心,猙獰的怒雷又砰訇地吼我;我在落雁峰前幾次朝拜帝座,額撞裂了,嗓叫破了,閶闔還不開。吾愛啊!帝旁擎著雉扇的吾愛!你可能問帝,我究犯了那條天律?把我謫了下來,還不召我回去?帝啊!帝啊!我這罪過將永不能贖?帝呀!我將無期地囚在這痛苦之窟?”又圓又大的熱淚滾向膨脹的胸前,卻有水銀一般地沉重與燦爛;又像是剛同黑雲碰碎了的明月,濺下來點點的殘屑,眩目的殘屑。“帝啊!既遣我來,就莫生他們!”他又講,“他們,那般妖媚的狐狸,猜狠的豺狼!

我無心做我的詩,誰想著罵人呢?他們小人總要忍心地吹毛求疵,說那是譏誚伊的。哈哈!這真是笑話!他是個什麼人?他是個將軍嗎?將軍不見得就不該替我脫靴子。唉!但是我為什麼要作那樣好的詩?這豈不自作的孽,自招的罪?……那裏?我那裏配得上談詩?不配,不配;謝玄暉才是千古的大詩人呢!—那吟‘餘霞散成綺,澄江淨如練’的謝將軍,詩既作的那麼好—真好!—但是那裏像我這樣地坎坷潦倒?”然後,撐起胸膛,他長長地歎了一聲。隻自身的影子點點頭,再沒別的同情?這歎聲,便似平遠的沙汀上一聲鳥語,叫不應回音,隻悠悠地獨自沉沒,終於無可奈何,被寬嘴的寂靜吞了。

“啊‘澄江淨如練,’這種妙處誰能解道?記得那回東巡浮江底一個春天—兩岸旌旗引著騰龍飛虎回繞碧山—果然如是,果然是白練滿江……唔?又講起他的事了?冤枉啊!冤枉!夜郎有的是酒,有的是月,我豈怨嫌?但不記得那天夜半,我被捉上樓船!我企望談談笑笑,學著仲連安石們,

替他們解決些紛糾,掃卻了胡塵。哈哈!誰又知道他竟起了野心呢?哦,我竟被人賣了!但一半也怪我自己?”

這樣他便將那成灰的心漸漸扇著,到底又得痛飲一頓,澆熄了愁底火,誰知道這愁竟象田單底火牛一般:熱油淋著,狂風煽著,越奔火越燃,畢竟雖燒焦了骨肉,犧牲了生命,那束刃的采帛卻煥成五色的龍文:如同這樣,李白那煎心烙肺的愁焰,也便燒得他那幻象底輪子急轉,轉出了滿牙齒上攢著的“麗藻春葩”。於是他又講,“月兒!若不是你和他,”手指著酒壺,“若不是你們的愛護,我這生活可不還要百倍地痛苦?啊!可愛的酒!自然賜給伊的驕子—詩人的恩俸!啊,神奇的射愁底弓矢!開啟瓊宮底管鑰!瓊宮開了:那裏有鳴泉漱石,玲鱗怪羽,仙花逸條;又有瓊瑤的軒館同金碧的台榭;還有吹不滿旗的靈風推著雲車,滿載霓裳縹緲,彩佩玲瓏的仙娥,給人們頒送著馳魂宕魄的天樂。啊!是一個綺麗的蓬萊底世界,被一層銀色的夢輕輕地鎖著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