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不安定
愛,有時像激流與激流的相撞,有時像恍恍惚惚的醉意,有時又像春風,像小溪的潺潺流水,奏出一曲曲豐富的人生之歌來。—— 池田大作
懷魯迅
◎[中國]鬱達夫
真是晴天霹靂,在南台的宴會席上,忽而聽到了魯迅的死!
發出了幾通電報,薈萃了一夜行李,第二天我就匆匆跳上了開往上海的輪船。
二十二日上午十時船靠了岸,到家洗一個澡,吞了兩口飯,跑到膠州路萬國殯儀館去,遇見的隻是真誠的臉,熱烈的臉,悲憤的臉,和千千萬萬將要破裂似的青年男女的心肺與緊捏的拳頭。
這不是尋常的喪葬,這也不是沉鬱的悲哀,這正像是大地震要來到時充塞在天地之間的一瞬間的寂靜。
生死,肉體,靈魂,眼淚,悲歎,這些問題與感覺,在此地似乎著一道更偉大,更猛烈的寂光。
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因魯迅的一死,使人們自覺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為,也因魯迅之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國還是奴隸性很濃厚的半絕望的國家。
魯迅的靈柩,在夜陰裏被埋入淺土中去了;西天角卻出現了一片微紅的新月。
淡淡的血痕中
——記念幾個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
◎[中國]魯迅
目前的造物主,還是一個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變地異,卻不敢毀滅一個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卻不敢長存一切屍體;暗暗地使人類流血,卻不敢使血色永遲鮮穠;暗暗地使人類受苦,卻不敢使人類永遠記得。
他專為他的同類——人類中的怯弱者——設想,用廢墟荒墳來襯托華屋,用時光來衝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為度,遞給人間,使飲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無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須使一切也欲生;他還沒有滅盡人類的勇氣。
幾片廢墟和幾個荒墳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們都在其間咀嚼著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棄,以為究竟勝於空虛,各各自稱為“天之樛民”,以作咀嚼著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辯解,而且悚息著靜待新的悲苦的到來。新的,這就使他們恐懼,而又渴欲相遇。
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這樣。
叛逆的猛士出於人間;他屹立著,洞見一切已改和現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戲;他將要起來使人類蘇生,或者使人類滅盡,這些造物主的良民們。
對著向陽花最開心
Dui ZhE Xiang Yang Hua Zui Kai Xin Ai Xin Mei W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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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物主,怯弱者,羞慚了,於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於是變色。
一九二六年四月八日(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九日《語絲》周刊第七十五期)
120
魯迅先生記(一)
◎[中國]蕭紅
魯迅先生家裏的花瓶,好像畫上所見的西洋女子用以取水的瓶子,灰藍色,有點從瓷釉而自然堆起的紋痕,瓶口的兩邊,還有兩個瓶耳,瓶裏種的是幾棵萬年青。
我第一次看到這花的時候,我就問過:“這叫什麼名字?屋裏不生火爐,也不凍死?”第一次,走進魯迅家裏去,那是近黃昏的時節,而且是個冬天,所以
那樓下室稍微有一點暗,同時魯迅先生的紙煙,當它離開嘴邊而停在桌角的地方,那煙紋的卷痕一直升騰到他有一些白絲的發梢那麼高。而且再升騰就看不見了。
“這花,叫‘萬年青’,永久這樣!”他在花瓶旁邊的煙灰盒中,抖掉了紙煙上的灰燼,那紅的煙火,就越紅了,好像一朵小紅花似的和他的袖口相距離著。
“這花不怕凍?”以後,我又問過,記不得是在什麼時候了。許先生說:“不怕的,最耐久!”而且她還拿著瓶口給我搖著。我還看到了那花瓶的底邊是一些圓石子,以後,因為熟識了的緣故,
我就自己動手看過一兩次,又加上這花瓶是常常擺在客廳的黑色長桌上;又加上自己是來在寒帶的北方,對於這在四季裏都不凋零的植物,總帶著一點驚奇。
對著向陽花最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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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在這“萬年青”依舊活著,每次到許先生家去,看到那花,有時
仍站在那黑色的長桌子上,有時站在魯迅先生照像的前麵。花瓶是換了,用一個玻璃瓶裝著,看得到淡黃色的須根,站在瓶底。有時候許先生一麵和我們談論著,一麵檢查著房中所有的花草。看一
看葉子是不是黃了?該剪掉的剪掉;該灑水的灑水,因為不停地動作是她的習慣。有時候就檢查著這“萬年青”,有時候就談魯迅先生,就在他的照像前麵談著,但那感覺,卻像談著古人那麼悠遠了。
至於那花瓶呢?站在墓地的青草上麵去了,而且瓶底已經丟失,雖然
丟失了也就讓它空空地站在墓邊。我所看到的是從春天一直站在秋天;它
一直站到鄰旁墓頭的石榴樹開了花而後結成了石榴。
從開炮以後,隻有許先生繞道去過一次,別人就沒有去過。當然那墓
草是長得很高了,而且荒了,還說什麼花瓶,恐怕魯迅先生的瓷半身像也
要被荒了的草埋沒到他的胸口。
我們在這邊,隻能寫紀念魯迅先生的文章,而誰去努力剪齊墓上的荒草?我們是越去越遠了,但無論多麼遠,那荒草是總要記在心上的。
1938年。
魯迅先生記(二)
◎[中國]蕭紅
在我住所的北邊,有一帶小高坡,那上麵種的或是鬆樹,或是柏樹。它們在雨天裏,就像同在夜霧裏一樣,是那麼朦朧而且又那麼寧靜!好像飛在枝間的鳥雀羽翼的音響我都能夠聽到。
但我真的聽得到的,卻還是我自己腳步的聲音,間或從人家牆頭的枝
葉落到雨傘上的大水點特別地響著。那天,我走在道上,我看著傘翅上不住地滴水。“魯迅是死了嗎?”於是心跳了起來,不能把“死”和魯迅先生這樣的字樣相連接,所
以左右反複著地是那個飯館裏下女的金牙齒,那些吃早餐的人的眼鏡、雨傘,他們好像小型木凳似的雨鞋;最後我還想起了那張貼在廚房邊的大畫,一個女人,抱著一個舉著小旗的很胖的孩子,小旗上麵就寫著:“富國強兵”;所以以後,一想到魯迅的死,就想到那個很胖的孩子。
我已經打開了房東的格子門,可是我無論如何也走不進來,我氣惱著:我怎麼忽然變大了?女房東正在瓦斯爐旁斬斷一根蘿卜,她抓住了她白色的圍裙開始好像
鴿子似的在笑:“傘……傘……”原來我好像要撐著傘走上樓去。她的肥胖的腳掌和男人一樣,並且那金牙齒也和那飯館裏下女的金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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齒一樣。日本女人多半鑲了金牙齒。
我看到有一張報紙上的標題是魯迅的“偲”。這個偲字,我翻了字
典,在我們中國的字典上沒有這個字。而文章上的句子裏,“逝世,逝世”
這字樣有過好幾個,到底是誰逝世了呢?因為是日文報紙看不懂之故。
第二天早晨,我又在那個飯館裏在什麼報的文藝篇幅上看到了“逝世,逝世”,再看下去,就看到“損失”或“隕星”之類。這回,我難過了,我的飯吃了一半,我就回家了。一走上樓,那空虛的心髒,像鈴子似的鬧著,而前房裏的老太婆在打掃著窗欞和席子的劈啪聲,好像在打著我的衣裳那麼使我感到沉重。在我看來,雖是早晨,窗外的太陽好像正午一樣大了。
我趕快乘了電車,去看。我在東京的時候,朋友和熟人,隻有她。車子向著東中野市郊開去,車上本不擁擠,但我是站著。“逝世,逝世”,逝世的就是魯迅?路上看了不少的山、樹和人家,它們卻是那麼平安、溫暖和愉快!我的臉幾乎是貼在玻璃上,為的是躲避車上的煩擾,但又誰知道,那從玻璃吸收來的車輪聲和機械聲,會疑心這車子是從山崖上滾下來了。
在走廊邊上,刷著一雙鞋子,她的扁桃腺炎還沒有全好,看見了我,
頸子有些不會轉彎地向我說:“啊!你來得這樣早!”我把我來的事情告訴她,她說她不相信。因為這事情我也不願意它是
真的,於是找了一張報紙來讀。“這些日子病得連報也不訂,也不看了。”她一邊翻那在長桌上的報
紙,一邊用手在摸撫著頸間的藥布。而後,她查了查日文字典,她說那個“偲”字是個印象的意思,是麵
影意思。她說一定有人到上海訪問了魯迅回來寫的。
我問她:“那麼為什麼有逝世在文章中呢?”我又想起來了,好像那文章上又說:魯迅的房子有槍彈穿進來,而安靜的魯迅,竟坐在搖椅上搖著。或者魯迅是被槍打死的?日本水兵被殺事件,在電影上都看到了,北四川路又是戒嚴,又是搬家。魯迅先生又是住的北四川路。
但她給我的解釋,在阿Q心理上非常圓滿,她說:“逝世”是從魯
迅的口中談到別人的“逝世”,“槍彈”是魯迅談到“一二·八”時的槍彈,至於“坐在搖椅上”,她說談過去的事情,自然不用驚慌,安靜地坐在搖椅上又有什麼希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