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一彎彩虹
人是自然的產物,存在於自然之中,服從自然的法則,不能超越自然,就是在思維中也不能走出自然。—— 霍爾巴赫
威尼斯
◎[中國]朱自清
威尼斯(Venice)是一個別致地方。出了火車站,你立刻便會覺得;這裏沒有汽車,要到那兒,不是搭小火輪,便是雇“剛朵拉”(Gondola)。大運河穿過威尼斯像反寫的S;這就是大街。另有小河道四百十八條,這些就是小胡同。輪船像公共汽車,在大街上走;“剛朵拉”是一種搖櫓的小船,威尼斯所特有,它那兒都去。威尼斯並非沒有橋;三百七十八座,有的是。隻要不怕轉彎抹角,那兒都走得到,用不著下河去。可是輪船中人還是很多,“剛朵拉”的買賣也似乎並不壞。
威尼斯是“海中的城”,在意大利半島的東北角上,是一群小島,外麵一道沙堤隔開亞得利亞海。在聖馬克方場的鍾樓上看,團花簇錦似的東一塊西一塊在綠波裏蕩漾著。遠處是水天相接,一片茫茫。這裏沒有什麼煤煙,天空幹幹淨淨;在溫和的日光中,一切都像透明的。中國人到此,仿佛在江南的水鄉;夏初從歐洲北部來的,在這兒還可看見清清楚楚的春天的背影。海水那麼綠,那麼釅,會帶你到夢中去。
威尼斯不單是明媚,在聖馬克方場走走就知道。這個方場南麵臨著一道運河;場中偏東南便是那可以望遠的鍾樓。威尼斯最熱鬧的地方是這兒,最華妙莊嚴的地方也是這兒。除了西邊,圍著的都是三百年以上的建築,東邊居中是聖馬克堂,卻有了八九百年——鍾樓便在它的右首。再向右是“新衙門”;教堂左首是“老衙門”。這兩溜兒樓房的下一層,現在滿開了鋪子。鋪子前麵是長廊,一天到晚是來來去去的人。緊接著教堂,直伸向運河去的是公爺府;這個一半屬於小方場,另一半便屬於運河了。
聖馬克堂是方場的主人,建築在十一世紀,原是卑讚廷式,以直線為主。十四世紀加上戈昔式的裝飾,如尖拱門等;十七世紀又參入文藝複興期的裝飾,如欄杆等。所以莊嚴華妙,兼而有之;這正是威尼斯人的漂亮勁兒。教堂裏屋頂與牆壁上滿是碎玻璃嵌成的畫,大概是真金色的地,藍色和紅色的聖靈像。這些像做得非常肅穆。教堂的地是用大理石鋪的,顏色花樣種種不同。在那種空闊陰暗的氛圍中,你覺得偉麗,也覺得森嚴。教堂左右那兩溜兒樓房,式樣各別,並不對稱;鍾樓高三百二十二英尺,也偏在一邊兒。但這兩溜房子都是三層,都有許多拱門,恰與教堂的門麵與圓頂相稱;又都是白石造成,越襯出教堂的金碧輝煌來。教堂右邊是向運河去的路,是一個小方場,本來顯得空闊些,鍾樓恰好填了這個空子。好像我們戲裏大將出場,後麵一杆旗子總是偏著取勢;這方場中的建築,節奏其實是和諧不過的。十八世紀意大利卡那來陀(Canaletto)一派畫家專畫威尼斯的建築,取材於這方場的很多。德國德萊司敦畫院中有幾張,真好。公爺府裏有好些名人的壁畫和屋頂畫,丁陶來陀(Tindtoretto,十六世紀)的大畫《樂園》最著名;但更重要的是它建築的價值。運河上有了這所房子,增加了不少顏色。這全然是戈昔式;動工在九世紀初,以後屢次遭火,屢次重修,現在的據說還是原來的式樣。最好看的是它的西南兩麵;西麵斜對著聖馬克方場,南麵正在運河上。在運河裏看,真像在畫中。它也是三層:下兩層是尖拱門,一眼看去,無數的柱子。最下層的拱門簡單疏闊,是載重的樣子;上一層便繁密得多,為裝飾之用;最上層卻更簡單,一根柱子沒有,除了疏疏落落的窗和門之外,都是整塊的牆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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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麵上用白的與玫瑰紅的大理石砌成素樸的方紋,在日光裏鮮明得像少女一般。威尼斯人真不愧著色的能手。這所房子從運河中看,好像在水裏。下兩層是玲瓏的架子,上一層才是屋子;這是很巧的結構,加上那豔而雅
的顏色,令人有惝恍迷離之感。府後有太息橋;從前一邊是監獄,一邊是法院,獄囚提訊須過這裏,所以得名。拜倫詩中曾詠此,因而便膾炙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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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④
Xun ZhaoYi Wan Cai Hong
最美麗的記憶之路
Zui Mei Li De Ji Yi Zhi Lu You Ji Mei Wen
遊記美文
起來,其實也隻是近世的東西。
威尼斯的夜曲是很著名的。夜曲本是一種抒情的曲子,夜晚在人家窗下隨便唱。可是運河裏也有:晚上在聖馬克方場的河邊上,看見河中有紅綠的紙球燈,便是唱夜曲的船。雇了“剛朵拉”搖過去,靠著那個船停下,船在水中間,兩邊挨次排著“剛朵拉”,在微波裏蕩著,像是兩隻翅膀。唱曲的有男有女,圍著一張桌子坐,輪到了便站起來唱,旁邊有音樂和著。曲詞自然是意大利語,意大利的語音據說最純粹,最清朗。聽起來似乎的確斬截些,女人的尤其如此——意大利的歌女是出名的。音樂節奏繁密,聲情熱烈,想來是最流行的“爵士樂”。在微微搖擺地紅綠燈球底下,顫著釅釅的歌喉,運河上一片朦朧的夜也似乎透出玫瑰紅的樣子。唱完幾曲之後,船上有人跨過來,反拿著帽子收錢,多少隨意。不願意聽了,還可搖到第二處去。這個略略像當年的秦淮河的光景,但秦淮河卻熱鬧得多。
從聖馬克方場向西北去,有兩個教堂在藝術上是很重要的。一個是聖羅珂堂,旁邊有一所屋子,牆上屋頂上滿是畫;樓上下大小三間屋,共六十二幅畫,是丁陶來陀的手筆。屋裏暗極,隻有早晨看得清楚。丁陶來陀作畫時,因地製宜,大部分隻粗粗鉤勒,利用陰影,教人看了覺得是幾經琢磨似的。《十字架》一幅在樓上小屋內,力量最雄厚。佛拉利堂在聖羅珂近旁,有大畫家鐵沁(Titian,十六世紀)和近代雕刻家卡奴窪(Canova)的紀念碑。卡奴窪的,靈巧,是自己打的樣子;鐵沁的,宏壯,是十九世紀中葉才完成的。他的《聖處女升天圖》掛在神壇後麵,那朱紅與亮藍兩種顏色鮮明極了,全幅氣韻流動,如風行水上。倍裏尼(Giovanni Bellini,十五世紀)的《聖母像》,也是他的精品。他們都還有別的畫在這個教堂裏。
從聖馬克方場沿河直向東去,有一處公園;從一八九五年起,每兩年在此地開國際藝術展覽會一次。今年是第十八屆;加入展覽的有意,荷,比,西,丹,法,英,奧,蘇俄,美,匈,瑞士,波蘭等十三國,意大利的東西自然最多,種類繁極了;未來派立體派的圖畫雕刻,都可見到,還有別的許多新奇的作品,說不出路數。顏色大概鮮明,教人眼睛發亮;建築也是新式,簡潔不囉嗦,痛快之至。蘇俄的作品不多,大概是工農生活的表現,兼有沉毅和高興的調子。他們也用鮮明的顏色,但顯然沒有很費心思在藝術上,作風老老實實,並不向牛犄角裏尋找新奇的玩意兒。
威尼斯的玻璃器皿,刻花皮件,都是名產,以典麗風華勝,緙絲也不錯。大理石小雕像,是著名大品的縮本,出於名手的還有味。
1932年7月13日作
(原載1932年9月1日《中學生》第27號)
chapter ④
Xun ZhaoYi Wan Cai Hong
紅的果園
◎[中國]蕭紅
五月一開頭這果園就完全變成了深綠。在寂寞的市梢上,遊人也漸漸增多了起來。那河流的聲音,好像喑啞了去,交織著的是樹聲,蟲聲和人語的聲音。
園前切著一條細長的閃光的河水,園後,那白色樓房的中學裏邊,常常有鋼琴的聲音,在夜晚散布到這未熟的果子們的中間。
從5月到6月,到7月,甚至於到8月,這園子才荒涼下來。那些樹,有的在3月裏開花,有的在4月裏開花。但,一到5月,這整個的園子就完全是綠色的了,所有的果子就在這期間肥大了起來。後來,果子開始變紅,後來全紅,再後來——7月裏——果子們就被看園人完全摘掉了。再後來,就是看園人開始掃著那些從樹上自己落下的黃葉的時候。
園子在風聲裏麵又收拾起來了。
但那沒有和果子一起成熟的戀愛,繼續到9月也是可能的。
園後那學校的教員室裏的男子的戀愛,雖然沒有完結,也就算完結了。
他在教員休息室裏也看到這園子,在教室裏站在黑板前麵也看到這園子,因此他就想到那可怕的白色的冬天。他希望剛走去了的冬天接著再來,但那是不可能。
果園一天一天地在他的旁邊成熟,他嗅到果子的氣味就像坐在園裏的一樣。他看見果子從青色變成紅色,就像拿在手裏看得那麼清楚。同時園門上插著的那張旗子,也好像更鮮明了起來。那黃黃的顏色使他對著那旗子起著一種生疏、反感和沒有習慣的那種感覺。所以還不等果子紅起來,他就把他的窗子換上了一張藍色的窗圍。
他怕那果子會一個一個地透進他的房裏來,因此他怕感到什麼不安。
果園終於全紅起來了,一個禮拜,兩個禮拜,差不多三個禮拜,園子還是紅的。
他想去問問那看園子的人,果子究竟要紅到什麼時候。但他一走上那去果園的小路,他就心跳,好像園子在眼前也要顫抖起來。於是他背向著那紅色的園子擦擦眼睛,又順著小路回來了。
在他走上樓梯時,他的胸膛被幻想猛烈地攻擊了一陣:他看見她就站在那小道上,蝴蝶在她旁邊的青草上飛來飛去。“我在這裏……”他好像聽到她的喊聲似的那麼震動。他又看到她等在小夾樹道的木凳上。他還回想著,他是跑了過去的,把她牽住了,於是聲音和人影一起消失到樹叢裏去了。他又想到通夜在園子裏走著的景況和人影一起消失到樹叢裏去了。他又想到通夜在園子裏走著的景況……有時熱情來了的時候,他們和蟲子似的就靠著那樹叢接吻了。朝陽還沒有來到之前,他們的頭發和衣裳就被夜露完全打濕了。
他在桌上翻開了學生作文的卷子,但那上麵寫著些什麼呢?
“皇帝登極,萬民安樂……”
他又看看另一本,每本開頭都有這麼一段……他細看時,那並不是學生們寫的,是用鉛字已經替學生們印好了的。他翻開了所有的卷子,但鉛字是完全一樣。
他走過去,把藍色的窗圍放下來,他看到那已經熟悉了的看園人在他
尋找一彎彩虹
的窗口下麵掃著園地。看園人說:“先生!不常過來園裏走走?總也看不見先生呢?”“嗯!”他點著頭,“怎麼樣?市價還好?”
“不行啦。先生,你看……這不是嗎?”那人用竹帚的把柄指著太陽快要落下來的方向,那麵飄著一些女人的花花的好像口袋一樣大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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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④
Xun ZhaoYi Wan Cai Hong
最美麗的記憶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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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頭,不行了啊!不是年頭……都讓他們……讓那些東西們摘了去啦……”他又用竹帚的把柄指打著樹枝:“先生……看這裏……真的難以栽培,折的折,掉枝的掉枝……招呼他們不聽,又哪敢招呼呢?人家是日本二大爺……”他又問,“女先生,那位,怎麼今年也好像總也沒有看見?”
他想告訴他:“女先生當軍去了。”但他沒有說。他聽到了園門上旗
子的響聲,他向著旗子的方向看了看,也許是什麼假日,園門口換了一張
大的旗……黃色的……好像完全黃色的。
看園子的人已經走遠了,他的指甲還在敲著窗上的玻璃。他看著,他
聽著,他對著這“園子”和“旗”起著興奮的情感。於是被敲著的玻璃更
響了,假若遊園的人經過他的窗下,也能夠聽到他的聲音。
1936.9東京
(首刊於1936年9月15日上海《作家》第1卷第6號)
冰川紀秀
◎[中國]鬱達夫
冰川是玉山東南門外環城的一條大溪。我們上玉山到這溪邊的時候,因為杭江鐵路車尚未通,是由江山坐汽車繞廣豐,直驅了二三百裏的長路,好容易才走到的。到了冰溪的南岸來一看,在衢州見了顏色兩樣的城牆時所感到的那種異樣的,緊張的空氣,更是迫切了;走下汽車,對手執大刀,在浮橋邊檢查行人的兵士們偷拋了幾眼斜視,我們就隻好決定不進城去,但在冰川旁邊走走,馬上再坐原車回江山去。
玉山城外是由這一條天生的城河冰溪環抱在那裏的,東南半角卻有著好幾處雁齒似的浮橋。浮橋的腳上,手捧著明晃晃的大刀,肩負著黃蒼蒼的馬槍,在那裏檢查入城證、良民證的兵士,看起來相貌都覺得是很可怕。
從冰川第一樓下繞過,沿堤走向東南,一塊大空地,一個大森林,就是郭家洲了。武安山障在南邊,普寧寺,鶴嶺寺接在東首。單就這一角的風景來說,有山有水,還有水車,磨房,漁梁,石墈,水閘,長堤,凡中國畫或水彩畫裏所用得著的各種點景的品物,都已經齊備了;在這樣小的一個背景裏,能具備著這麼些個秀麗的點綴品的地方,我覺得行盡了江浙的兩地,也是很不多見的。而尤其是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的,是郭家洲這一個三角洲上的那些樹林的疏散的逸韻。
郭家洲,從前大約也是冰溪的流水所經過的地方,但時移勢易,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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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竟變作了桑田了;那一排疏疏落落的雜樹林,同外國古宮舊堡的畫上所有的那樣的那排大樹,少算算,大約總也已經有了百數歲的年紀。
這一次在漫遊浙東的途中,看見的山也真不少了,但每次總覺得有點
美中不足的,是樹木的稀少;不意一跨入了這江西的境界,就近在縣城的
旁邊,居然竟能夠看到了這一個自然形成的像公園似的大雜樹林!
城裏既然進不去,爬山又恐怕沒有時間,並且離縣城向西向北十來裏
地的境界,去走就有點兒危險,萬不得已,自然隻好橫過郭家洲,上鶴嶺
寺山上的那一個北麵的空亭,去遙望玉山的城市了。
玉山城裏的人家,實在整潔得很。沿城河的一排住宅,窗明幾淨,倒影溪中,遠看好像是威尼斯市裏的通衢。太陽斜了,城裏頭起了炊煙,水上的微波,也漸漸地漸漸地帶上了紅影。西北的高山一帶,有一個尖峰突起,活像是倒插的筆尖,大約是懷玉山了罷?
這一回沿杭江鐵路西南直下,千裏的遊程,到玉山城外終止了。“冰
為溪水玉為山!”坐上了向原路回來的汽車,我念著戴叔倫的這一句現成
的詩句,覺得這一次旅行的煞尾,倒很有點兒像德國浪漫派詩人的小說。
冰川紀秀
◎[中國]鬱達夫
對於一個已經化為異物的故人,追懷起來,總要先想到他或她的好處;隨後再慢慢的想想,則覺得當時所感到的一切壞處,也會變作很可尋味的一些紀念,在回憶裏開花。關於一個曾經住過的舊地,覺得此生再也不會第二次去長住了,身處入了遠離的一角,向這方向的雲天遙望一下,回想起來的,自然也同樣地隻是它的好處。
中國的大都會,我前半生住過的地方,原也不在少數;可是當一個人靜下來回想起從前,上海的鬧熱,南京的遼闊,廣州的烏煙瘴氣,漢口武昌的雜亂無章,甚至於青島的清幽,福州的秀麗,以及杭州的沉著,總歸都還比不上北平——我住在那裏的時候,當然還是北平——的典麗堂皇,幽閑清妙。
先說人的分子吧,在當時的北平——民國十一二年前後——上自軍財閥政客名優起,中經學者名人,文士美女教育家,下而至於負販拉車鋪小攤的人,都可以談談,都有一藝之長,而無憎人之貌;就是由薦頭店薦來的老媽子,除上炕者是當然以外,也總是衣冠楚楚,看起來不覺得會令人討嫌。
其次說到北平物質的供給哩,又是山珍海錯,洋廣雜貨,以及蘿卜白菜等本地產品,無一不備,無一不好的地方。所以在北平住上兩三年的人,每一遇到要走的時候,總隻感到北平的空氣太沉悶,灰沙太暗淡,
chapter 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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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太無變化;一鞭走出,出前門便覺胸舒,過蘆溝方知天曉,仿佛一出都門,就上了新生活開始的坦道似的;但是一年半載,在北平以外的各地——除了在自己幼年的故鄉以外——去一住,誰也會得重想起北平,再希望回去,隱隱地對北平害起劇烈的懷鄉病來。這一種經驗,原是住過北平的人,個個都有,而在我自己,卻感覺得格外的濃,格外的切。最大的原因或許是為了我那長子之骨,現在也還埋在郊外廣誼園的墳山,而幾位極要好的知己,又是在那裏同時斃命的受難者的一群。
北平的人事品物,原是無一不可愛的,就是大家覺得最要不得的北平
的天候,和地理聯合上一起,在我也覺得是中國各大都會中所尋不出幾處
來的好地。為敘述的便利起見,想分成四季來約略地說說。
北平自入舊曆的十月之後,就是灰沙滿地,寒風刺骨的節季了,所以北平的冬天,是一般人所最怕過的日子。但是要想認識一個地方的特異之處,我以為頂好是當這特異處表現得最圓滿的時候去領略;故而夏天去熱帶,寒天去北極,是我一向所持的哲理。北平的冬天,冷雖則比南方要冷得多,但是北方生活的偉大幽閑,也隻有在冬季,使人感受得最徹底。
先說房屋的防寒裝置吧,北方的住屋,並不同南方的摩登都市一樣,用的是鋼骨水泥,冷熱氣管;一般的北方人家,總隻是矮矮的一所四合房,四麵是很厚的泥牆;上麵花廳內都有一張暖炕,一所回廊;廊子上是一帶明窗,窗眼裏糊著薄紙,薄紙內又裝上風門,另外就沒有什麼了。在這樣簡陋的房屋之內,你隻教把爐子一生,電燈一點,棉門簾一掛上,在屋裏住著,卻一輩子總是暖烘烘像是春三四月裏的樣子。尤其會得使你感覺到屋內的溫軟堪戀的,是屋外窗外麵烏烏在叫嘯的西北風。天色老是灰沉沉的,路上麵也老是灰的圍障,而從風塵灰土中下車,一踏進屋裏,就覺得一團春氣,包圍在你的左右四周,使你馬上就忘記了屋外的一切寒冬的苦楚。若是喜歡吃吃酒,燒燒羊肉鍋的人,那冬天的北方生活,就更加不能夠割舍;酒已經是禦寒的妙藥了,再加上以大蒜與羊肉醬油合煮的香味,簡直可以使一室之內,漲滿了白蒙蒙的水蒸溫氣。玻璃窗內,前半夜,會流下一條條的清汗,後半夜就變成了花色奇異的冰紋。
到了下雪的時候哩,景象當然又要一變。早晨從厚棉被裏張開眼來,一室的清光,會使你的眼睛眩暈。在陽光照耀之下,雪也一粒一粒的放起光來了,蟄伏得很久的小鳥,在這時候會飛出來覓食振翎,談天說地,吱吱地叫個不休。數日來的灰暗天空,愁雲一掃,忽然變得澄清見底,翳障全無;於是年輕的北方住民,就可以營屋外的生活了,溜冰,做雪人,趕冰車雪車,就在這一種日子裏最有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