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早到晚的美(1 / 3)

從早到晚的美

可愛的春天帶著花和曲的潮水滾滾而來,讓大地騰起花的浪濤,空中響徹著春的樂曲,我們就會感覺到人生的春意盎然和勃勃生機。—— 朗費羅

花.塢

◎[中國]鬱達夫

“花塢”這一個名字,大約是到過杭州,或在杭州住上幾年的人,沒有一個不曉得的,尤其是遊西溪的人,平常總要一到花塢。二三十年前,汽車不通,公路未築,要去遊一次,真不容易;所以明明知道花塢的幽深清絕,但腳力不健,非好遊如好色的詩人,不大會去。現在可不同了,從湖濱向北向西的坐汽車去,不消半個鍾頭,就能到花塢口外。而花塢的住民,每到了春秋佳日的放假日期,也會成群結隊,在花塢口的那座涼亭裏鵠候,預備來做一個臨時導遊的腳色,好輕輕快快地賺取遊客的兩毛小洋;現在的花塢,可真成了第二雲棲,或第三九溪十八澗了。

花塢的好處,是在它的三麵環山,一穀直下的地理位置,石人塢不及它的深,龍歸塢沒有它的秀。而竹木蕭疏,清溪蜿繞,庵堂錯落,尼媼翩翩,更是花塢獨有的迷人風韻。將人來比花塢,就像潯陽商婦,老抱琵琶;將花來比花塢,更像碧桃開謝,未死春心;將菜來比花塢,隻好說冬菇燒豆腐,湯清而味雋了。

我的第一次去花塢,是在鬆木場放馬山背後養病的時候,記得是一天日和風定的清秋的下午,坐了黃包車,過古蕩,過東嶽,看了伴風居,訪過風木庵(是錢唐丁氏的別業),感到了口渴,就問車夫,這附近可有清靜的乞茶之處?他就把我拉到了花塢的中間。

伴風居雖則結構堂皇,可是裏麵卻也坍敗得可以;至於楊家牌樓附近的風木庵哩,丁氏的手跡尚新,茅庵的木架也在,但不曉怎麼,一走進去,就感到了一種撲人的黴灰冷氣。當時大廳上停在那裏的兩口丁氏的棺材,想是這一種冷氣的發源之處,但泥牆傾圮,蛛網繞梁,與壁上掛在那裏的字畫屏條一對比,極自然地令人生出了“俯仰之間,已成陳跡”的感想。因為剛剛在看了這兩處衰落的別墅之後,所以一到花塢,就覺得清新安逸,像世外桃源的樣子了。

自北高峰後,向北直下的這一條塢裏,沒有洋樓,也沒有偉大的建築,而從竹葉雜樹中間透露出來的屋簷半角,女牆一圍,看將過去卻又顯得異常的整潔,異常的清麗。英文字典裏有Cottage的這一個名字;而形容這些茅屋田莊的安閑小潔的字眼,又有著許多像Tiny,Dainty,Snug的絕妙佳詞,我雖則還沒有到過英國的鄉間,但到了花塢,看了這些小庵卻不能自已地便想起了這種隻在小說裏讀過的英文字母。我手指著那些在林間散點著的小小的茅庵,回頭來就問車夫:“我們可能進去?”車夫說:“自然是可以的。”於是就在一曲溪旁,走上了山路高一段的地方,到了靜掩在那裏的,雙黑板的牆門之外。

車夫使勁敲了幾下,庵裏的木魚聲停了,接著門裏頭就有一位女人的聲音,問外麵誰在敲門。車夫說明了來意,鐵門閂一響,半邊的門開了,出來迎接我們的,卻是一位白發盈頭,皺紋很少的老婆婆。

庵裏麵的潔淨,一間一間小房間的布置的清華,以及庭前屋後樹木的參差掩映,和廳上佛座下經卷的縱橫,你若看了之後,仍不起皈依棄世之心的,我敢斷定你就是沒有感覺的木石。

那位帶發修行的老比丘尼去為我們燒茶煮水的中間,我遠遠聽見了幾聲從穀底傳來的鵲噪的聲音;大約天時向暮,烏鵲來歸巢了,穀裏的靜,反因這幾聲的急噪,而加深了一層。

從早到晚的美

我們靜坐著,喝幹了兩壺極清極釅的茶後,該回去了。遲疑了一會,我就拿出了一張紙幣,當作花錢,那一位老比丘尼卻笑起來了,並且婉慢地說:“先生!這可以不必;我們是清修的庵,茶水是不用錢買的。”

推讓了半天,她不得已就將這一元紙幣交給了車夫,說:“這給你做個外快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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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③

Cong Zao Dao Wan De Mei

這老尼的風度,和這一次逛花塢的情趣,我在十餘年後的現在,還在津津地感到回味。所以前一禮拜的星期日,和新來杭州住的幾位朋友遇見之後,他們問我“上哪裏去玩?”我就立時提出了花塢。他們是有一乘自備汽車的,經鬆木場,過古蕩東嶽而去花塢,隻須二十分鍾,就可以到。

十餘年來的變革,到花塢裏也留下了痕跡。竹木的清幽,山溪的靜妙,雖則還同太古時一樣,但房屋加多了,地價當然也增高了幾百倍;而最令人感到不快的,卻是這花塢的住民的變作了狡猾的商人。庵裏的尼媼,和禪院的老僧,也不像從前的恬淡了,建築物和器具之類,並且處處還受著了歐洲的下劣趣味的惡化。

同去的幾位,因為沒有見到十餘年前花塢的處女時期,所以仍舊感覺得非常滿意,以為九溪十八澗、雲棲決沒有這樣的清幽深邃;但在我的內心,卻想起了一位素樸天真,沉靜幽嫻的少女,忽被有錢有勢的人奸了以後又被棄的狀態。

長安寺

◎[中國]蕭紅

接引殿裏的佛前燈一排一排的,每個頂著一顆小燈花燃在案子上。敲鍾的聲音一到接近黃昏的時候就稀少下來,並且漸漸地簡直一聲不響了。因為燒香拜佛的人都回家去吃著晚飯。

大雄寶殿裏,也同樣啞默默地,每個塑像都站在自己的地盤上憂鬱起來,因為黑暗開始掛在他們的臉上。長眉大仙,伏虎大仙,赤腳大仙,達摩,他們分不出哪個是牽著虎的,哪個是赤著腳的。他們通通安安靜靜地同叫著別的名字的許多塑像分站在大雄寶殿的兩壁。

隻有大肚彌勒佛還在笑眯眯地看著打掃殿堂的人,因為打掃殿堂的人把小燈放在彌勒佛腳前的緣故。

厚沉沉的圓圓的蒲團,被打掃殿堂的人一個一個地拾起來,高高地把它們靠著牆堆了起來。香火著在釋迦摩尼的腳前,就要熄滅的樣子,昏昏暗暗地,若不去尋找,簡直看不見了似的,隻不過香火的氣息繚繞在灰暗的微光裏。

接引殿前,石橋下邊池裏的小龜,不再像日裏那樣把頭探在水麵上。用胡芝麻磨著香油的小石磨也停止了轉動。磨香油的人也在收拾著家具。廟前喝茶的都戴起了帽子,打算回家去。衝茶的紅臉的那個老頭,在小桌上自己吃著一碗素麵,大概那就是他的晚餐了。

過年的時候,這廟就更溫暖而熱氣騰騰的了,燒香拜佛的人東看看,

西望望。用著他們特有的幽閑,摸一摸石橋的欄杆的花紋,而後研究著想多發現幾個橋下的烏龜。有一個老太婆背著一個黃口袋,在右邊的胯骨上,那口袋上寫著“進香”兩個黑字,她已經跨出了當門的殿堂的後門,她又急急忙忙地從那後門轉回去。我很奇怪地看著她,以為她掉了東西。大家想想看吧!她一翻身就跪下,迎著殿堂的後門向前磕了一個頭。看她的年歲,有60多歲,但那磕頭的動作,來得非常靈活,我看她走在石橋上也照樣的精神而莊嚴。為著過年才做起來的新緞子帽,閃亮地向著接引殿去朝拜了。佛前鍾在一個老和尚手裏拿著的鍾錘下當當地響了三聲,那老太婆就跪在蒲團上安詳地磕了三個頭。這次磕頭卻並不像方才在前麵殿堂的後門磕得那樣熱情而慌張。我想了半天才明白,方才,就是前一刻,一定是她覺得自己太疏忽了,怕是那尊麵向著後門口的佛見她怪,而急急忙忙地請他恕罪的意思。

賣花生糖的肩上掛著一個小箱子,裏邊裝了三四樣糖,花生糖、炒米糖,還有胡桃糖。賣瓜子的提著一個長條的小竹籃,籃子的一頭是白瓜籽,一頭是鹽花生。而這裏不大流行難民賣的一包一包的“瓜籽大王”。青茶,素麵,不加裝飾的,一個銅板隨手抓過一撮來就放在嘴上磕的白瓜籽,就已經十足了。所以這廟裏吃茶的人,都覺得別有風味。

耳朵聽的是梵鍾和誦經的聲音;眼睛看的是些悠閑而且自得的遊廟或燒香的人;鼻子所聞到的,不用說是檀香和別的香料的氣息。所以這種吃茶的地方確實使人喜歡,又可以吃茶,又可以觀風景看遊人。比起重慶的所有的吃茶店來都好。尤其是那衝茶的紅臉的老頭,他總是高高興興的,走路時喜歡把身子向兩邊擺著,好像他故意把重心一會放在左腿上,一會放在右腿上。每當他掀起茶盅的蓋子時,他的話就來了,一串一串的,他說:我們這四川沒有啥好的,若不是打日本,先生們請也請不到這地方。他再說下去,就不懂了,他談的和詩句一樣。這時候他要衝在茶盅的開水,從壺嘴如同一條水落進茶盅來。他拿起蓋子來把茶盅扣住了,那裏邊上下遊著的小魚似的茶葉也被蓋子扣住了,反正這地方是安靜得可喜的,一切都是太平無事。

××坊的水龍就在石橋的旁邊和佛堂斜對著麵。裏邊放置著什麼,我沒有機會去看,但有一次重慶的防空演習我是看過的,用人推著哇哇的山響的水龍,一個水龍大概可裝兩桶水的樣子,可是非常沉重,四五個人連推帶挽。若著起火來,我看那水龍到不了火已經落了。那仿佛就寫著什麼××坊一類的字樣。惟有這些東西,在廟裏算是一個不調和的設備,而且也破壞了安靜和統一。廟的牆壁上,不是大大的寫著“觀世音菩薩”嗎?莊嚴靜穆,這是一塊沒有受到外麵侵擾的重慶的唯一的地方。他說,一花一世界,這是一個小世界,應作如是觀。

但我突然神經過敏起來——可能有一天這上麵會落下了敵人的一顆炸彈。而可能的那兩條水龍也救不了這場大火。那時,那些喝茶的將沒有著落了,假如他們不願意茶攤埋在瓦礫場上。

我頓然地感到悲哀。

1939年4月,歌樂山

(首刊於1939年9月5日出版的《魯迅風》第19期)

chapter ③

Cong Zao Dao Wan De Mei

雷峰塔下

◎[中國]廬隱

涵!記得吧!我們徘徊在雷峰塔下,地上芊芊碧草,間雜著幾朵黃花,我們並肩坐在那軟綿的草上。那時正是四月間的天氣,我穿的一件淺紫麻沙的夾衣,你采了一朵黃花插在我的衣襟上,你仿佛怕我拒絕,你羞澀而微怯的望著我。那時我真不敢對你逼視,也許我的臉色變了,我隻覺心髒急速的跳動,額際仿佛有些汗濕。

黃昏的落照,正射在塔尖,紅霞漾射於湖心,輕舟蘭槳,又有一雙雙情侶,在我們麵前泛過。涵!你放大膽子,悄悄的握住我的手,——這是我們頭一次的接觸,可是我心裏仿佛被利劍所穿,不知不覺落下淚來,你也似乎有些抖顫,涵!那時節我似乎已料到我們命運的多磨多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