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孩子的講演
這一個歡迎會,出席的有五六百人,站著的,坐著的,還有擠在窗台上的。這些人多半穿著灰色的製服。因為除了教授之外,其餘的都是這學校的學生。而被歡迎的則是另外一批人。這小講演者就是被歡迎之中的一個。
第一個上來了一個花胡子的,兩隻手扶著台子的邊沿,好像山羊一樣,他垂著頭講話。講了一段話,而後把頭抬了一會,若計算起來大概有半分鍾。在這半分鍾之內,他的頭特別向前伸出,會叫人立刻想起在圖畫上曾看過的長頸鹿。等他的聲音再一開始,連他的頸子,連他額角上的皺紋都一齊搖震了一下,就像有人在他的背後用針刺了他的樣子。再說他的花胡子,雖然站在這大廳的最後的一排,也能夠看到是已經花的了。因為他的下巴過於喜歡運動,那胡子就和什麼活的東西掛在他的下巴上似的,但他的胡子可並不長。
“他……那人說的是什麼?為什麼這些人都笑!”
在掌聲中人們就笑得哄哄的,也用腳擦著地板。因為這大廳四麵都開著窗子,外邊的風聲和幾百人的哄聲,把別的一切會發響的都止息了;咳嗽聲,剝著落花生的聲音,還有別的窸窸窣窣的從群眾發出來的特有的聲音,也都聽不見了。
當然那孩子問的也沒有人聽見。
“告訴我!笑什麼……笑什麼……”他拉住了他旁邊的那女同誌,他搖著她的胳臂。
“可笑嗬……笑他滑稽,笑他那樣子。”那女同誌一邊用手按住嘴,一邊告訴那孩子,“你看吧……在那邊,在那個桌子角上還沒有坐下來呢……他講演的時候,他說日本人嗬哈你們說,你們說……中國人嗬哈,你們說……高麗人嗬哈……你們說,你們說……你們說,你們說,他說了一大串呀……”
那孩子起來看看,他是這大廳中最小的一個,大概也沒看見什麼,就把手裏剝好的花生米放在嘴裏,一邊嚼著一邊拍著那又黑又厚的小肥手掌。等他團體裏的人叫著:
“王根!小王根……”他才縮一縮脖頸,把眼睛往四邊溜一下,接著又去吃落花生,吃別的在風沙地帶所產的幹幹的果子,吃一些混著沙土的點心和芝麻糖。
王根他記得從出生以來,還沒有這樣大量地吃過。雖然他從加入了戰地服務團,在別處的晚會或歡迎會上也吃過糖果,但沒有這樣多並且也沒有這許多人,所以他回想著剛才他排著隊來赴這個歡迎會路上的情景。他越想越有意思。比方那高高的城門樓子,走在城門樓子裏說話那種空洞的聲音,一出城門樓子,就看到那麼一個圓圓的月亮而且可以隨時聽到滿街的歌聲。這些歌子他也都會唱。並且他還驕傲著,他覺得他所會的歌比他所聽到的還多著哩!他還會唱小曲子,還會打蓮花落……這些都是來到戰地服務團裏學的。
“……別看我年紀小,抗日的道理可知道得並不少……唾登
唾……唾登唾……”他在冒著塵土的隊尾上,偷著用腳尖轉了個
圈,他一邊走路一邊做著唱蓮花落時的姿式。
現在他又吃著這許多東西,又看著這許多人。他的柔和的眼光,好像幼稚的兔子在它幸福飽滿的時候所發出的眼光一樣。
講演者一個接著一個,女講演者,老講演者,多數的是年輕的講演者。
由於開著窗子和門的關係,所有的講演者的聲音,都不十分響亮,平凡的,拖長的……因為那些所講的悲慘的事情都沒有變樣,一個說日本帝國主義,另一個也說日本帝國主義。那些過於莊嚴的臉孔,在一個歡迎會是不大相宜。隻有蠟燭的火苗抖擻得使人起了一點宗教感。覺得客人和主人都是虔誠的。
被歡迎的賓客是一個戰地服務團。當那團裏的幾個代表講演完畢,一陣暴風雨似的掌聲。不知道是誰提議叫孩子王根也走上講台。
王根發燒了,立刻停止了所吃的東西,血管裏的血液開始不平凡地流動起來,好像全身就連耳朵都侵進了蟲子,熱,昏花。他對自己的講演,平常很有把握,在別的地方也說過幾次話,雖然不能夠證明自己的聲音太小,但是並不恐懼。就像在台上唱蓮花落時一樣沒有恐懼。這次他也並不是恐懼,因為這地方人多,又都是會講演的,他想他特別要說得好一點。
他沒有走上講台去,人們就使他站上他的木凳。
於是王根站上了自己的木凳。
人們一看到他就喜歡他。他的小臉一邊圓圓的紅著一塊,穿著短小的,好像小兵似的衣服,戴著灰色的小軍帽。他一站上木凳來,第一件事是把手放在帽簷前行著軍人的敬禮。而後為著穩定一下自己,他還稍稍地站了一會,還向四邊看看。他剛開口,人們禁
不住對他貫注的熱情就笑了起來。這種熱情並不怎樣尊敬他,多半
把他看成一個小玩物,一種蔑視的愛起浮在這整個的大廳。“你也會講演嗎?你這孩子……你這小東西……”人們都用這種眼光看著他,並且張著嘴,好像要吃了他。他全身都熱起來了。
王根剛一開始,就聽到周圍哄哄的笑聲,他把自己檢點了一下:
“是不是說錯啦?”因為他一直還沒有開口。
他證明自己沒有說錯,於是,接著說下去,他說他家在趙城……
“我離開家的時候,我家還剩三個人,父親、母親和妹妹,現在趙城被敵人占了,家裏還有幾個,我就不知道了。我跑到服務團來,父親還到服務團來找我回家。他說母親讓我回去,母親想我。我不回去,我說日本鬼子來把我殺了,還想不想?我就在服務團裏當了勤務。我太小,打日本鬼子不分男女老幼。我當勤務,在宣傳的時候,我也上台唱蓮花落……”
又當勤務,又唱蓮花落,不但沒有人笑,不知為什麼反而平靜下去,大廳中人們的呼吸和遊絲似的輕微。蠟燭在每張桌上抖擻著,人們之中有的咬著嘴唇,有的咬著指甲,有的把眼睛掠過人頭而投視著窗外。站在後邊的那一堆灰色的人,就像木刻圖上所刻的一樣,笨重,粗糙,又是完全一類型。他們的眼光都像反映在海麵上的天空那麼深沉,那麼無底。窗外則站著更冷靜的月亮。
那稀薄的白色的光,掃遍著全院子房頂,就是說掃遍了這全個學校的校舍。它停在古舊的屋瓦上,停在四周的圍牆上。在風裏邊卷著的沙土和寒帶的雪粒似的,不住地掃著牆根,掃著紙窗,有時更彌補了階前房後不平的坑坑窪窪。
一九三八年的春天,月亮行走在山西的某一座城上,它和每年的春天一樣。但是今夜它在一個孩子的麵前做了一個偉大的聽眾。
那稀薄的白光就站在門外五尺遠的地方,從房簷倒下來的影
子,切了整整齊齊的一排花紋橫在大廳的後邊。
大廳裏像排著什麼宗教的儀式。
小講演者雖然站在凳子上,並不比人高出多少。
“父親讓我回家,我不回家,讓我回家,我……我不回家……我就在服務團裏當了勤務,我就當了服務團裏的勤務。”
他聽到四邊有猛烈的鼓掌的聲音,向他潮水似的湧來,他就心慌起來。他想他的講演還沒有完,人們為什麼鼓掌?或者是說錯了!又想,沒有錯,還不是有一大段嗎?還不是有日本帝國主義沒有加上嗎?他特別用力鎮定自己,把手插進口袋去,他的肚子好像脹了起來,向左邊和右邊搖了幾下,小嘴好像含著糖球脹得圓圓的。
“我當了勤務……當了服務團裏的勤務……我……我……”
人們接著掌聲,就來了笑聲,笑聲又接起著掌聲。王根說不下去了。他想一定是自己出了笑話。他要哭。他想馬上發現出自己的弱點以便即刻糾正。但是不成,他隻能在講完之後,才能檢點出來,或者是衣服的不齊整,或者是自己的呆樣子。他不能理解這笑是人們對他多大的愛悅。
“講下去呀!王根……”
他本團的同誌喊著他。
“日本帝國主義……日本鬼子。”他就像喝過酒的孩子,從木凳上跌落下來的一樣。
他的眼淚已經浸上了睫毛,他什麼也看不見,他不知道他是站在什麼地方,他不知道他自己是在做什麼。他覺得就像玩著的時候,從高處跌落下來一樣的癱軟,他覺得自己的手肥大到可怕而不動的程度。當他用手背揩抹著滾熱的眼淚的時候。
人們的笑聲更不可製止。看見他哭了。
王根想:這講演是失敗了,完了,光榮在他完全變成了懊悔,而且是自己破壞了自己的光榮。他沒有勇氣再作第三次的修正,他要從木凳坐下來。他剛一開始彎曲他的膝蓋,就聽到人們向他呼喊:
“講得好,別哭啊……再講再講……沒有完,沒有完……”
其餘的別的安慰他的話,他就聽不見了。他覺得這都是嘲笑。於是更感到自己的恥辱,更感到不可逃避,他幾乎哭出聲來,他便跌到不知道是什麼人的懷裏大哭起來。這天晚上的歡迎會,一直繼續到半夜。
王根再也不吃擺在他麵前的糖果了。他把頭壓在桌邊上,就像小牛把頭撞在欄柵上那麼粗蠻,他手裏握著一個紅色上麵帶著黃點的山楂。那山楂就像用熱水洗過的一樣。當用右手抹著眼淚的時候,那小果子就在左手的手心裏冒著氣,當他用左手抹著眼淚的時候,那山楂就在他右手的手心裏冒著氣。
為什麼人家笑呢?他自己還不大知道,大概是自己什麼地方說錯了,可是又想不起來。好比家住在趙城,這沒有錯。來到服務團,也沒有錯。當了勤務也沒有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也沒說錯……這他自己也不敢確信了。因為那時候在笑聲中,把自己實在鬧昏了。
退出大廳時,王根照著來時的樣子排在隊尾上,這回在路上他沒有唱蓮花落,他也沒有聽到四處的歌聲。但也實在是靜了。隻有腳下踢起來的塵土還是冒著煙兒的。
這歡迎會開過了,就被人們忘記了,若不去想,就像沒有這麼回事存在過。
可是在王根,一個禮拜之內,他常常從夜夢裏邊坐起來。但永遠夢到他講演,並且每次講到他當勤務的地方,就講不下去了。於是他怕,他想逃走,可是總逃走不了,於是他叫喊著醒來了。和他同屋睡覺的另外兩個比他年紀大一點的小勤務的鼾聲,證明了他自己也和別人一樣地在睡覺,而不是在講演。
但是那害怕的情緒,把他在小床上縮做了一個團子,就仿佛在家裏的時候,為著夜夢所恐懼縮在母親身邊一樣。
“媽媽……”這是他往日自己做孩子時候的呼喊。
現在王根一點聲音也沒有就又睡了。雖然他才九歲,因為他做了服務團的勤務,他就把自己也變作大人。
小城三月
一
三月的原野已經綠了,像地衣那樣綠,透出在這裏、那裏。郊原上的草,是必須轉折了好幾個彎兒才能鑽出地麵的,草兒頭上還頂著那脹破了種粒的殼,發出一寸多高的芽子,欣幸地鑽出了土皮。放牛的孩子在掀起了牆腳下麵的瓦時,找到了一片草芽子,孩子們回到家裏告訴媽媽,說:“今天草芽出土了!”媽媽驚喜地說:“那一定是向陽的地方!”搶根菜的白色的圓石似的籽兒在地上滾著,野孩子一升一鬥地在拾著。蒲公英發芽了,羊咩咩地叫,烏鴉繞著楊樹林子飛。天氣一天暖似一天,日子一寸一寸的都有意思。楊花滿天照地飛,像棉花似的。人們出門都是用手捉著,楊花掛著他了。草和牛糞都橫在道上,放散著強烈的氣味。遠遠的有用
石子打船的聲音。“空空……”的大聲傳來。
河冰化了,冰塊頂著冰塊,苦悶地又奔放地向下流。烏鴉站在冰塊上尋覓小魚吃,或者是還在冬眠的青蛙。天氣突然地熱起來,說是“二八月,小陽春”,自然冷天氣要
來的,但是這幾天可熱了。春帶著強烈的呼喚從這頭走到那頭……
小城裏被楊花給裝滿了,在榆錢還沒變黃之前,大街小巷到處飛著,像紛紛落下的雪塊……
春來了。人人像久久等待著一個大暴動,今天夜裏就要舉行,人人帶著犯罪的心情,想參加到解放的嚐試……春吹到每個人的心坎,帶著呼喚,帶著蠱惑……
我有一個姨,和我的堂哥哥大概是戀愛了。
姨母本來是很近的親屬,就是母親的姊妹。但是我這個姨,她不是我的親姨,她是我的繼母的繼母的女兒。那麼她可算與我的繼母有點血統的關係了,其實也是沒有的。因為我這個外祖母是在已經做了寡婦之後才來到我外祖父家,翠姨就是這個外祖母原來在另外一家所生的女兒。
翠姨生得並不是十分漂亮,但是她長得窈窕,走起路來沉靜而且漂亮,講起話來清楚地帶著一種平靜的感情。她伸手拿櫻桃吃的時候,好像她的手指尖對那櫻桃十分可憐的樣子,她怕把它觸壞了似的輕輕地捏著。
假若有人在她的背後喚她一聲,她若是正在走路,她就會停下了;若是正在吃飯,就要把飯碗放下,而後把頭向著自己的肩膀轉過去,而全身並不大轉,於是她自覺地閉合著嘴唇,像是有什麼要說而一時說不出來似的……
而翠姨的妹妹,忘記了她叫什麼名字,反正是一個大說大笑的,不十分修邊幅,和她的姐姐全不同。花的綠的,紅的紫的,隻要是市上流行的,她就不大加以選擇,做起一件衣服來趕快就穿在身上。穿上了而後,到親戚家去串門,人家恭維她的衣料怎樣漂亮
的時候,她總是說,和這完全一樣的,還有一件,她給了她的姐姐
了。我到外祖父家去,外祖父家裏沒有像我一般大的女孩子陪著我玩,所以每當我去,外祖母總是把翠姨喊來陪我。翠姨就住在外祖父的後院,隔著一道板牆,一招呼,聽見就來了。外祖父住的院子和翠姨住的院子,雖然隻隔一道板牆,但是卻沒有門可通,所以還得繞到大街上去從正門進來。因此有時翠姨先來到板牆這裏,從板牆縫中和我打了招呼,而後回到屋去裝飾一番,才從大街上繞了個圈來她母親的家裏。
翠姨很喜歡我。因為我在學堂裏念書,而她沒有,她想什麼事我都比她明白。所以,她總是有許多事務向我商量,看看我的意見如何。
到夜裏,我住在外祖父家裏了,她就陪著我也住下。每每睡下就談,談過了半夜,不知為什麼總是談不完……開初談的是衣服怎樣穿,穿什麼樣顏色,穿什麼樣的料子。比
如走路應該快或是應該慢。有時,白天裏她買了一個別針,到夜裏她拿出來看看,問我這別針到底是好看或是不好看。那時候,大概是十五年前的時候,我們不知城外如何裝扮一個女子,而在這個城裏,幾乎個個都有一條寬大的絨繩結的披肩,藍的紫的,各色的都有,但最多多不過棗紅色的。幾乎在街上所見的都是棗紅色的大披肩了。
哪怕紅的綠的那麼多,但總沒有棗紅色的最流行。
翠姨的妹妹有一條,翠姨有一條,我的所有的同學,幾乎每人都有一條。就連素不考究的外祖母的肩上也披著一條,隻不過披的是藍色的,沒有敢用最流行的棗紅色的就是了。因為她總算年紀大了一點,對年輕人讓了一步。
還有那時候都流行穿絨繩鞋,翠姨的妹妹就趕快地買了穿上,
因為她那個人很粗心大意,好壞她不管,隻是人家有她也有,別人
是人穿衣服,而翠姨的妹妹就好像被衣服所穿了似的,蕪蕪雜雜。但永遠合乎著應有盡有的原則。
翠姨的妹妹的那絨繩鞋,買來了,穿上了。在地板上跑著,不大一會工夫,那每隻鞋臉上係著的一隻毛球,竟有一個毛球已經離開了鞋子,向上跳著,隻還有一根繩連著,不然就要掉下來了。很好玩的,好像一顆大紅棗被係到腳上去了。因為她的鞋子也是棗紅色的。大家都在嘲笑她的鞋子一買回來就壞了。
翠姨她沒有買,也許她心裏邊早已經喜歡了,但是看上去她都像反對似的,好像她都不接受。
她必得等到許多人都開始采辦了,這時候,看樣子她才稍稍有些動心。
好比買絨繩鞋,夜裏她和我談話問過我的意見,我說也是好看的,我有很多的同學她們也都買了絨繩鞋。
第二天,翠姨就要求我陪著她上街,先不告訴我去買什麼,進了鋪子選了半天別的,才問到我絨繩鞋。
走了幾家鋪子,都沒有,都說是已經賣完了。我曉得店鋪的人是這樣瞎說的,表示他這家店鋪平常總是最豐富的,隻恰巧你要的這件東西,他就沒有了。我勸翠姨說,咱們慢慢地走,別家一定會有的。
我們坐馬車從街梢上的外祖父家來到街中心的。
見了第一家鋪子,我們就下了馬車。不用說,馬車我們已經是付過了價錢的。等我們買好了東西回來的時候,會另外叫一輛的,因為我們不知道要等多久。
大概看見什麼好,雖然不需要也要買點;或是東西已經買全了,不必要再多留連,也要留連一會;或是買東西的目的,本來隻在一雙鞋,而結果鞋子沒有買到,反而囉裏囉嗦地買回來許多用不著的東西。
這一天,我們辭退了馬車,進了第一家店鋪。
在別的大城市裏沒有這種情形,而在我家鄉裏往往是這樣,坐了馬車,雖然是付過了錢,讓他自由去兜攬生意,但他常常還仍舊等候在鋪子的門外。等一出來,他仍舊請你坐他的車。
我們走進第一個鋪子,一問沒有。於是就看了些別的東西,從綢緞看到呢絨,從呢絨再看到綢緞,布匹根本不看的,並不像母親們進了店鋪那樣子。這個買去做被單,那個買去做棉襖的,因為我們管不了被單棉襖的事。母親們一月不進店鋪,一進店鋪又是這個便宜應該買;那個不貴,也應該買。比方一塊在夏天才用得著的花洋布,母親們冬天裏就買起來了,說是趁著便宜多買點,總是用得著的。而我們就不然了,我們是天天進店鋪的,天天搜尋些個是好看的,是貴的值錢的,平常時候絕對的用不到想不到的。
那一天,我們買了許多花邊回來,釘著光片的,帶著琉璃的。說不上要做什麼樣的衣服才配得著這種花邊。也許根本沒有想到做衣服,就貿然地把花邊買下了。一邊買著,一邊說好,翠姨說好,我也說好。到後來,回到家裏,當眾打開了讓大家評判,這個一言,那個一語,讓大家說得也有點沒有主意了,心裏已經五六分空虛了。於是趕快地收拾了起來,或者從別人的手裏奪過來,把它包起來,說她們不識貨,不讓她們看了。
勉強說著:
“我們要做一件紅金絨的袍子,把這個黑琉璃邊鑲上。”
或:“這紅的我們送人去……”
說雖仍舊如此說,心裏已經八九分空虛了,大概是這些所心愛的,從此就不會再出頭露麵的了。
在這小城裏,商店究竟沒有多少,到後來又加上看不到絨繩鞋,心裏著急,也許跑得更快些。不一會工夫,隻剩了三兩家了。而那三兩家,又偏偏是不常去的,鋪子小,貨物少。想來它那裏也
是一定不會有的了。
我們走進一個小鋪子裏去,果然有三四雙,非小即大,而且顏色都不好看。翠姨有意要買,我就覺得奇怪,原來就不十分喜歡,既然沒有
好的,又為什麼要買呢?讓我說著,沒有買成回家去了。
過了兩天,我把買鞋子這件事情早忘了。
翠姨忽然又提議要去買。
從此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她早就愛上了那絨繩鞋了,不過她沒有說出來就是了。她的戀愛的秘密就是這樣子的。她似乎要把它帶到墳墓裏去,一直不要說出口,好像天底下沒有一個人值得聽她的告訴……
在外邊飛著滿天大雪,我和翠姨坐著馬車去買絨繩鞋。我們身上圍著皮褥子,趕車的車夫高高地坐在車夫台上,搖晃著身子,唱著沙啞的山歌:“喝咧咧……”耳邊風嗚嗚地嘯著,從天上傾下來的大雪,迷亂了我們的眼睛,遠遠的天隱在雲霧裏,我默默地祝福翠姨快快買到可愛的絨繩鞋,我從心裏願意她得救……
市中心遠遠地朦朦朧朧地站著,行人很少,全街靜悄無聲。我們一家挨一家地問著,我比她更急切,我想趕快買到吧,我小心地盤問著那些店員們,我從來不放棄一個細微的機會,我鼓勵翠姨,沒有忘記一家。使她都有點兒詫異,我為什麼忽然這樣熱心起來。但是我完全不管她的猜疑,我不顧一切地想在這小城裏麵,找出一雙絨繩鞋來。
隻有我們的馬車,因為載著翠姨的願望,在街上奔馳得特別的清醒,又特別的快。雪下得更大了,街上什麼都沒有了,隻有我們兩個人,催著車夫,跑來跑去。一直到天都很晚了,鞋子沒有買到,翠姨深深地看著我的眼睛說:“我的命,不會好的。”我很想裝出大人的樣子,來安慰她,但是沒有等到找出什麼適當的話來,淚便流出來了。
二
翠姨以後也常來我家住著,是我的繼母把她接來的。
因為她的妹妹訂婚了,怕是她的家裏並沒有多少人,隻有她的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祖父,再就是一個也是寡婦的伯母,帶一個女兒。
堂妹妹本該在一起玩耍解悶的,但是因性格的相差太遠,一向是水火不同爐地過著日子。
她的堂妹妹,我見過,永久是穿著深色的衣裳,黑黑的臉,一天到晚陪著母親坐在屋子裏。母親洗衣裳,她也洗衣裳;母親哭,她也哭。也許她幫著母親哭她死去的父親,也許哭的是她們的家窮。那別人就不曉得了。
本來是一家的女兒,翠姨她們兩姊妹卻像有錢的人家的小姐,而那個堂姊妹,看上去卻像個鄉下丫頭。這一點,使她得到常常到我們家裏來住的權利。
她的親妹妹訂婚了,再過一年就出嫁了。在這一年中,妹妹大大地闊氣起來,因為婆家那方麵一訂了婚就送來了聘禮,這個城裏,從前不用大洋票,而用的是廣信公司出的帖子,一百吊一千吊的論。她妹妹的聘禮大概是幾萬吊,所以她忽然不得了起來,今天買這樣,明天買那樣,花別針一個又一個的,絲頭繩一團一團的,帶穗的耳墜子,洋手表,樣樣都有了。每逢上街的時候,她和她姐姐一道,現在總是她付車錢了。她的姐姐要付,她卻百般的不肯,有時當著人麵,姐姐一定要付,妹妹一定不肯,結果鬧得很窘,姐姐無形中覺得一種權利被人剝奪了。
但是關於妹妹的訂婚,翠姨一點也沒有羨慕的心理。妹妹未來的丈夫,她是看過的,沒有什麼好看,很高,穿著藍袍子黑馬褂,好像商人,又像一個小土紳士。又加上翠姨太年輕了,想不到什麼
丈夫,什麼結婚。
因此,雖然妹妹在她的旁邊一天比一天豐富起來,妹妹是有錢了,但是妹妹為什麼有錢的,她沒有考查過。所以當妹妹尚未離開她之前,她絕對的沒有重視“訂婚”的
事。
不過她常常地感到寂寞。她和妹妹出來進去的,因家庭環境孤寂,竟好像一對雙生子似的,而今去了一個,不但翠姨自己覺得單調,就是她的祖父也覺得她可憐。
所以自從她的妹妹嫁了人,她不大回家,總是住在她的母親的家裏。有時我的繼母也把她接到我們家裏。
翠姨非常聰明,她會彈大正琴,就是前些年所流行在中國的一種日本琴。她還會吹簫或是會吹笛子。不過彈那琴的時候卻很多。住在我家裏的時候,我家的伯父,每在晚飯之後必同我們玩這些樂器的。笛子、簫、日本琴、風琴、月琴,還有什麼打琴。真正的西洋的樂器,可一樣也沒有。
在這種正玩得熱鬧的時候,翠姨也來參加了。翠姨彈了一個曲子,和我們大家立刻就配合上了。於是大家都覺得在我們那已經天天鬧熟了的老調子之中,又多了一個新的花樣。於是立刻我們就加倍的努力,正在吹笛的把笛子吹得特別響,把笛膜震抖得似乎就要爆炸了似的,滋滋地叫著。十歲的弟弟在吹口琴,他搖著頭,好像要把那口琴吞下去似的,至於他吹的是什麼調子,已經是沒有人留意了。在大家忽然來了勇氣的時候,似乎隻需要這種胡鬧。
而那按風琴的人,因為越按越快,到後來也許是已經找不到琴鍵了,隻是那踏腳板越踏越快,踏得嗚嗚地響,好像有意要毀壞了那風琴,而想把風琴撕裂了一般的。
大概所奏的曲子是“梅花三弄”,也不知道接連地彈過了多少圈,看大家的意思都不想要停下來。不過到了後來,實在是氣力沒有了,找不著拍子的找不著拍子,跟不上調的跟不上調,於是在大
笑之中,大家停下來了。
不知為什麼,在這麼快樂的調子裏邊,大家都有點傷心,也許是樂極生悲了,把我們都笑得流著眼淚,一邊還笑。正在這時候,我們往門窗一看,我的最小的小弟弟,剛會走路,他也背著一個很大的破手風琴來參加了。誰都知道,那手風琴從來也不會響的。把大家笑死了。在這回得到了快樂。
我的哥哥(伯父的兒子,鋼琴彈得很好)吹簫吹得最好,這時候他放下了簫,對翠姨說:“你來吹吧!”翠姨卻沒有言語,站起身來,跑到自己的屋子去了,我的哥哥好久好久地看住那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