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1 / 3)

【第三輯】

無憂花

加多憐新近從南方回來,因為她父親剛去世,遺下很多財產給她幾位兄妹。她分得幾萬元現款和一所房子。那房子很寬,是她小時跟著父親居住過的。很多可記念的交際會都在那裏舉行過,所以她寧願少得五萬元,也要向她哥哥換那房子。她底丈夫樸君,在南方一個縣裏教育機關當一份小差事。所得薪俸雖不很夠用,幸賴祖宗給他留下一點產業,還可以勉強度過日子。

自從加多憐沾著新法律底利益,得了父親這筆遺產,她便嫌樸君所住的地方閉塞簡陋,沒有公園、戲院,沒有舞場,也沒有夠得上與她交遊的人物。在窮鄉僻壤裏,她在外洋十年間所學的種種自然沒有施展的地方。她所受的教育使她要求都市底物質生活,喜歡外國器用,羨慕西洋人底性情。她底名字原來叫做黃家蘭,但是偏要譯成英國音義,叫加多憐伊羅。由此可知她的崇拜西方的程度。這次決心離開她丈夫,為的恢複她底都市生活,她把那舊房子修

改成中西混合的形式,想等到布置停當才為樸君在本城運動一官半職,希望能夠在這裏長住下去。她住的正房已經布置好了。現在正計劃著一個遊泳池,要將

西花園那五間祖祠來改造。兩間暗間改做更衣室,把神龕挪進來,改做放首飾、衣服和其它細軟的櫃子,三間明間改做池子。瓦匠已經把所有的神主都取出來放在一邊。還有許多人在那裏,搬神龕的搬神龕,起磚的起磚,掘土的掘土。已經工作了好些時,她才來看看。她走到房門口,便大聲嚷:“李媽,來把這些神主拿走。”

李媽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少婦,長得還不醜,是她父親用過的人。她問加多憐要把那些神主搬到那裏去。加多憐說:“愛搬那兒搬那兒。現在不興拜祖先了,那是迷信。你拿到廚房當劈柴燒了罷。”她說:“這可造孽,從來就沒有人燒過神主,您還是挑一間空屋子把它們擱起來罷。或者送到大少爺那裏也比燒了強。”加多憐說:“大爺也不一定要它們。他若是要,早就該搬走。反正我是不要它們了,你要送到大爺那裏就送去。若是他也不要,就隨你怎樣處置,燒了也成,埋了也成,賣了也成。那上頭底金底還可以值幾十塊,你要是把它們賣了,換幾件好衣服穿穿,不更好嗎?”她答應著,便把十幾座神主放在籃裏端出去了。

加多憐把話吩咐明白,隨即回到自己底正房。房間也是中西混合型。正中一間陳設的東西更是複雜,簡直和博物院一樣。在這邊安排著幾件魏、齊造像,那邊又是意、法底裸體雕刻。壁上掛的,一方麵是香光、石庵底字畫,一方麵又是什麼表現派後期印象派底油彩。一邊掛著先人留下來的鐵笛玉笙,一邊卻放著皮安奧與梵歐林。這就是她底客廳。客廳底東西廂房邊邊是她底臥房和裝飾室,一邊是客房,所有的設備都是現代化的。她從客廳到裝飾室,便躺在一張軟床上,看看手表已過五點,就按按電鈴,順手點著一支紙煙。一會,陳媽進來。她說:“今晚有舞局,你把我那新做的舞衣

洗澡。”陳媽一一答應著便即出去。

她洗完澡出來,坐在妝台前,塗脂抹粉,足夠半點鍾工夫。陳媽等她裝飾好了,便把衣服披在她身上。她問:“我這套衣服漂亮不漂亮?”陳媽說:“這花了多少錢做的?”她說:“這雙鞋合中國錢六百塊,這套衣服是一千。”陳媽才顯出很讚羨的樣子說:“那麼貴,敢情漂亮啦。”加多憐笑她不會鑒賞,對她解釋那雙鞋和那套衣服會這麼貴和怎樣好看的緣故,但她都不懂得。她反而說:“這件衣服就夠我們窮人置一兩頃地。”加多憐說:“地有什麼用呢?反正有人管你吃的穿的用的就得啦。”陳媽說:“這兩三年來,太太小姐們穿得越發講究了,連那位黃老太太也穿得花花綠綠地。”加多憐說:“你們看得不順眼嗎?這也不希奇。你曉得現在娘們都可以跟爺們一樣,在外頭做買賣,做事和做官;如果打扮得不好,人家一看就討嫌,什麼事都做不成了。”她又笑著說:“從前的女人,未嫁以前是一朵花,做了媽媽就成了一個大倭瓜。現在可不然,就是八十歲老太太也得打扮得像小姑娘一樣才好。”陳媽知道她心裏很高興,不再說什麼,給她披上一件外衣,便出去叫車夫伺候著。

加多憐在軟床上坐著等候陳媽底回報,一麵從小桌上取了一本洋文的美容雜誌,有意無意地翻著。一會兒李媽進來說:“真不湊巧,您剛要出門,邸先生又來了。他現時在門口等著,請進來不請呢?”加多憐說:“請他這兒來罷。”李媽答應了一聲,隨即領著邸力裏亞進來。邸力裏亞是加多憐在紐約留學時所認識的西班牙朋友,現時在領事館當差。自從加多憐回到這城以來,他幾乎每個星期都要來好幾次。他是一個很美麗的少年,兩撇小胡映著那對像電光閃爍的眼睛。說話時那種濃烈的表情,乍一看見,幾乎令人想著他是印度欲天或希拉伊羅斯底化身。他一進門,便直趨到加多憐麵前,撫著她底肩膀說:“達靈,你正要出門嗎?我要同你出去吃

舞會,謝謝你底好意”她拉著邸先牛底手,教他也在軟椅上坐,又說:“無論如何,你既然來了,談一會再走罷。”他坐下,看見加多憐身邊那本美容雜誌,便說:“你喜歡美國裝還是法國裝呢?看你底身材,若扮起西班牙裝,一定很好看。不信,明天我帶些我們國裏底裝飾月刊來給你看。”加多憐說:“好極了。我知道我一定會很喜歡西班牙底裝束。”

兩個人坐在一起,談了許久。陳媽推門進來,正要告訴林宅已經催請過,驀然看見他們在椅子上摟著親嘴。在半驚慌半詫異意識中,她退出門外。加多憐把邸力裏亞推開,叫:“陳媽進來。有什麼事?是不是林它來催請呢?”陳媽說:“催請過兩次了。”那邸先生隨即站起來,拉著她底手說:“明天再見罷。不再耽誤你底美好的時間了。”她叫陳媽領他出門,自己到妝台前再勻勻粉,整理整理頭麵。一會兒陳媽進來說車已預備好,衣箱也放在車裏了。加多憐對她說:“你們以後該學學洋規矩才成。無論到那個房間,在開門以前,必得敲敲門,教進才進來。方才邸先生正和我行著洋禮,你闖進來,本來沒多大關係,為什麼又要縮回去?好在邸先生知道中國風俗,不見怪,不然,可就得罪客人了。”陳媽心裏才明白外國風俗,親嘴是一種禮節,她連回答了幾聲“唔,唔”,隨即到下房去。

加多憐來到林宅,五六十位客人已經到齊了。市長和他底夫人走到跟前同她握手。她說:“對不住,來遲了。”市長連說:“不遲不遲,來得正是時候。”他們與她應酬幾句,又去同別的客人周旋。席間也有很多她所認識的朋友,所以她談笑自如很不寂寞。席散後,麻雀黨員、撲克黨員、白麵黨員等等,各從其類,各自消遣。但大部分的男女賓都到舞廳去。她底舞藝本是冠絕一城的,所以在場上的獨舞與合舞都博得賓眾底讚賞。

已經舞過很多次了。這回是市長和加多憐配舞。在進行時,

姿態,把那市長底心緒攪得紛亂。這次完畢,接著又是她底獨舞。

市長目送著她進更衣室,靜悄悄地等著她出來。眾賓又舞過一回,不一會,燈光全都熄了,她底步伐隨著音樂慢慢地踏入場中。她頭上底紗巾和身上底紗衣滿都是螢火所發出的光,身體底全部在磷光閃爍中斷續地透露出來。頭麵四周更是明亮,直如圓光一樣。這動物質的衣裳比起其餘的舞衣直像寒冰獄裏底鬼皮與天宮底霓裳的相差。舞罷,市長問她這件舞衣底做法。她說用螢火縫在薄紗裏,在黑暗中不用反射燈能夠自己放出光明來。市長讚她聰明,說會場中一定有許多人不知道,也許有人會想著天衣也不過如此。

她更衣以後,同市長到小客廳去休息。在談話間,市長便問她說:“聽說您不想回南方了,是不是?”她回答說:“不錯,我有這樣打算;不過我得替樸君在這裏找一點事做才成。不然,他必不讓我一個人在這裏住著,如果他不能找著事情,我就想自己去考考文官,希望能考取了,派到這裏來。”市長笑著說:“像您這樣漂亮,還用考什麼文官武官呢!您隻告訴我您願意做什麼官,我明兒就下委劄。”她說:“不好罷?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麼官。您若肯提拔,就請派樸君一點小差事,那就感激不盡了。”市長說:“您底先生我沒見過,不便造次。依我看來,您自己做做官,豈不更抖嗎?官有什麼叫做會做不會做!您若肯做就能做。回頭我到公事房看看有什麼缺,馬上就把您補上好啦。若是目前沒有缺,我就給您一個秘書的名義。”她搖頭,笑著說:“當秘書,可不敢奉命。女的當人家底秘書都要給人說閑話的。”市長說:“那倒沒有關係,不過有點屈才而已。當然我得把比較重要的事情來叨勞。”

舞會到夜闌才散。加多憐得著市長應許給官做,回家以後,還在臥房裏獨自跳躍著。

從前老輩們每笑後生小子所學非用,到近年來,學也可以不必,簡直就是不學有所用。市長在舞會所許加多憐的事已經實現外,其餘的時間都是她自己的。督辦是市長自己兼。實際辦事的是局裏底主任先生們。她也安置了李媽底丈夫李富在局裏,為的是有事可以關照一下。每日裏她隻往來於飯店、舞場和顯官豪紳底家庭間,無憂慮地過著太平日子。平常她起床的時間總在中午左右,午飯總要到下午三四點,飯後便出門應酬,到上午三四點才回家。若是與邸力裏亞有約會或朋友們來家裏玩,她就不出門,也起得早一點。

在東北事件發生後一個月的一天早晨,李媽在廚房為她底主人預備床頭點心,陳媽把客廳歸著好,也到廚房來找東西吃。她見李媽在那裏忙著,便問:“現在才十點多,太太就醒啦?”李媽說:“快了罷,今天中午有飯局,十二點得出門。不是不許叫‘太太’嗎?你真沒記性!”陳媽說:“是呀,太太做了官,當然不能再叫‘太太’了。可是叫她做‘老爺’,也不合適,回頭老爺來到,又該怎樣呢?一定得叫‘內老爺’、‘外老爺’才能夠分別出來。”李媽說:“那也不對,她不是說管她叫‘先生’或是幫辦麼?”陳媽在灶頭拿起一塊烤麵包抹抹果醬就坐在一邊吃。她接著說:“不錯,可是昨天你們李富從局裏來,問‘先生在家不在’?我一時也拐不過彎來;後來他說太太,我才想起來。你說現在的新鮮事可樂不可樂?”李媽說:“這不算什麼,還有更可樂的啦。”陳媽說:“可不是!那‘行洋禮’的事。他們一天到晚就行著這洋禮。”她嘻笑了一陣,又說:“昨晚那邸先生鬧到三點才走。送出院子,又是一回洋禮,還接著‘達靈’、‘達靈’叫了一陣。我說李姐,你想他們是怎麼一回事?”李媽說:“誰知道?聽說外國就是這樣亂,不是兩口子的男女摟在一起也沒關係。昨兒她還同邸先生一起在池子裏洗澡咧。”陳媽說:“提起那池子來了。三天換一次水,水錢二百塊,你說是不是,洗的是銀子不是水?”李媽說:“反正有錢的人看錢就不當錢,又不用自己賣力氣,衙門和銀行裏每月把

一千多隻火蟲,花了一百多。聽說那套料子就是六百,工錢又是

二百。第二天要我把那些火蟲一隻一隻從小口袋裏摘出來。光那條頭紗就有五百多隻,摘了一天還沒摘完,真把我底胳臂累壞了。三天花二百塊的水也好過花八九百塊做一件衣服,穿一晚上就拆。這不但糟蹋錢並且造孽。你想,那一千多隻火蟲底命不是命嗎?”陳媽說:“不用提那個啦。今天過午,等她出門,咱們也下池子去試一試,好不好?”李媽說:“你又來了,上次你偷穿她底衣服,險些闖出事來。現在你又忘了!我可不敢,那個神堂,不曉得還有沒有神,若是有,咱們光著身子下去,怕褻瀆了受責罰。”陳媽說:“人家都不會出毛病,咱們還怕什麼?”她站起來,順手帶了些吃的到自己屋裏去了。

李媽把早點端到臥房,加多憐已經靠著床背,手拿一本雜誌在那裏翻著。她問李媽:“有信沒信?”李媽答應了一聲“有”,隨把盤子放在床上,問過要穿什麼衣服以後便出去了。她從盤子裏拿起信來,一封一封看過。其中有一封是樸君的,說他在年底要來。她看過以後,把信放下,並沒顯出喜悅的神氣,皺著眉頭,拿起麵包來吃。

中午是市長請吃飯,座中隻有賓主二人。飯後,市長領她到一間密室去。坐定後,市長便笑著說:“今天請您來,是為商量一件事情。您如同意,我便往下說。”加多憐說:“隻要我底能力辦得到,豈敢不與督辦同意?”

市長說:“我知道隻要您願意,就沒有辦不到的事。我給您說,現在局裏存著一大宗緝獲的私貨和違禁品,價值在一百萬以上。我覺得把它們都歸了公,怪可惜的,不如想一個化公為私的方法,把它們弄一部分出來。若能到手,我留三十萬,您留二十五萬,局裏底人員分二萬,再提一萬出來做參與這事的人們底應酬費。如果要這事辦得沒有痕跡,最好找一個外國人來認領。您

提出四五千送他。您想這事可以辦嗎?”加多憐很躇躊,搖著頭

說:“這宗款太大了,恐怕辦得不妥,風聲泄漏出去,您、我都要擔幹係。”市長大笑說:“您到底是個新官僚!賺幾十萬算什麼?別人從飛機、軍艦、軍用汽車裝運煙土、白麵,幾千萬、幾百萬就那麼容易到手,從來也沒曾聽見有人質問過。我們賺一百幾十萬,豈不是小事嗎!您請放心,有福大家享,有罪鄙人當。您待一會兒去找那位邸先生商量一下得啦。”她也沒主意了,聽市長所說,世間簡直好像是沒有不可做的事情。她站起來,笑著說:“好罷,去試試看。”

加多憐來到邸力裏亞這裏,如此如彼地說了一遍。這邸先生對於她底要求從沒拒絕過。但這次他要同她交換條件才肯辦。他要求加多憐同他結婚,因為她在熱戀的時候曾對他說過她與樸君離異了。加多憐說:“時候還沒到,我與他的關係還未完全脫離。此外,我還怕社會底批評。”他說:“時候沒到,時候沒到,到什麼時候才算呢?至於社會那有什麼可怕的?社會很有力量,像一個勇士一樣。可是這勇士是瞎的,隻要你不走到他跟前,使他摩著你,他不看見你,也不會傷害你。我們離開中國就是了。我們有了這麼些錢,隨便到阿根廷住也好,到意大利住也好,就是到我底故鄉巴悉羅那住也無不可。我們就這樣辦罷。我知道你一定要喜歡巴悉羅那的蔚藍天空。那是沒有一個地方能夠比得上的。我們可以買一隻遊船,天天在地中海遨遊,再沒有比這事快樂的了。”

邸力裏亞底話把加多憐說得心動了。她想著和樸君離婚倒是不難,不過這幾個月的官做得實在有癮;若是嫁給外國人,國籍便發生問題,以後能不能回來,更是一個疑問。她說:“何必做夫婦呢?我們這樣天天在一塊玩,不比夫婦更強嗎?一做了你底妻子,許多困難的問題都要發生出來。若是要到巴悉羅那去,等事情弄好了,就拿那筆款去花一兩年也無妨。我也想到歐洲去玩玩。……”

洗澡,給水淹壞了。加多憐立刻起身告辭。邸先生說:“我跟你去罷,也許用得著我。”於是二人坐上汽車飛駛到家。

加多憐和邸先生一直來到遊泳池邊,陳媽和李媽已經被撈起來,一個沒死,一個還躺著。她們本要試試水裏底滋味,走到跳板上,看見水並不很深,陳媽好玩,把李媽推下去,那裏知道跳板的彈性很強,同時又把她彈下去。李媽在水裏翻了個身,衝到池邊,一手把繩揪著,可是左臂已擦傷了。陳媽浮起來兩三次,一沉到底。李媽大聲嚷救命,園裏的花匠聽見,才趕緊進來,把她們撈起來。邸先生給陳媽施行人工呼吸法,好容易把她救活了。加多憐叫邸先生把她們送到醫院去。

邸力裏亞從醫院回來,加多憐繼續與他談那件事情,他至終應許去找一個外商來承認那宗私貨,並且發出一封領事館底證明書。她隨即用電話通知督辦。督辦在電話裏一連對她說了許多誇獎的話,其喜歡可知。

兩三個月的國難期間,加多憐仍是無憂無慮能樂且樂地過她底生活。那筆大款她早已拿到手,那邸先生又催著她一同到巴悉羅那去。她到市長那裏,偶然提起她要出洋的事,並且說明這是當時的一個條件。市長說:“這事容易辦,就請樸君代理您的事情,您要多久回任都可以。”加多憐說:“很好,樸君過幾天就可以到。我原先叫他過年二三月才來,但他說一定要在年底來。現在給他這差事,真是再好不過了。”

樸君到了。加多憐遞給他一張委任狀。她對丈夫說,政府派她到歐洲考查稅務,急要動身,教他先代理幫辦,等她回來再謀別的事情做。樸君是個老實人,太太怎麼說,他就怎麼答應,心裏並且讚賞她底本領。

過幾天,加多憐要動身了。她和邸力裏亞同行,樸君當然不曉得他們關係,把他們送到上海候船,便趕快回來。剛一到家,陳後,在家裏病得不得勁,眼看不能再出來做事了,要求幫辦賞一點醫藥費。李富因局裏底人不肯分給他那筆款,教他問幫辦要。這事遷延很久,加多憐也曾應許教那班人分些給他,但她沒辦妥就走了。樸君把原委問明,才知道他妻子自離開他以後的做官生活的大概情形。但她已走了,他即不便用書信去問她,又不願意拿出錢來給他們。說了很久,不得要領,他們都恨恨地走了。

一星期後,特稅局底大侵吞案被告發了。告發人便是李富和幾個分不著款的局員。市長把事情都推在加多憐身上。把樸君請來,說了許多官話,又把上級機關底公文拿出來。樸君看得眼呆呆地,說不出半句話來。市長假裝好意說:“不要緊,我一定要辦到不把閣下看管起來。這事情本不難辦,外商來領那宗貨物,也是有憑有據,最多也不過是辦過失罪,隻把尊寓交出來當做賠償,變賣得多少便算多少,敷衍得過便算了事。我與尊夫人的交情很深,這事本可以不必推究,不過事情已經鬧到上頭,要不辦也不成。我知道尊夫人一定也不在乎那所房子,她身邊至少也有三十萬呢。”

第二天,撤職查辦的的公文送到,警察也到了。樸君氣得把那張委任狀撕得粉碎。他底神氣直像發狂,要到遊泳池投水,幸而那裏已有警察,把他看住了。

房子被沒收的時候,正是加多憐同邸力裏亞離開中國的那天。她在敵人底炮火底下,和平日一樣,無憂無慮地來到吳淞口。邸先生望著岸上的大火,對加多憐說:“這正是我們避亂的機會。我看這仗一時是打不完的,過幾年,我們再回來罷。”

(原載1931年《小說月報》第22卷11號)

春 桃

這年底夏天分外地熱。街上底燈雖然亮了,胡同口那賣酸梅湯的還像唱梨花鼓的姑娘耍著他的銅碗。一個背著一大簍字紙的婦人從他麵前走過,在破草帽底下雖看不清她底臉,當她與賣酸梅湯的打招呼時,卻可以理會她有滿口雪白的牙齒。她背上擔負得很重,甚至不能把腰挺直,隻如駱駝一樣,莊嚴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門口。

進門是個小院,婦人住的是塌剩下的兩間廂房。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礫。在她底門前種著一棚黃瓜,幾行玉米。窗下還有十幾棵晚香玉。幾根朽壞的梁木橫在瓜棚底下,大概是她家最高貴的坐處。她一到門前,屋裏出來一個男子,忙幫著她卸下背上底重負。

“媳婦,今兒回來晚了。”婦人望著他,像很詫異他底話。“什麼意思?你想媳婦想瘋

啦?別叫我媳婦,我說。”她一麵走進屋裏,把破草帽脫下,順手掛在門後,從水缸邊取了一個小竹筒向缸裏一連舀了好幾次,喝得換不過氣來,張了一會嘴,到瓜棚底下把簍子拖到一邊,便自坐在

朽梁上。

那男子名叫劉向高。婦人底年紀也和他差不多,在三十左右,娘家也姓劉。除掉向高以外,沒人知道她底名字叫做春桃。街坊叫她做撿爛紙的劉大姑,因為她底職業是整天在街頭巷尾垃圾堆裏討生活,有時沿途嚷著“爛字紙換取燈兒”。一天到晚在烈日冷風裏吃塵土,可是生來愛乾淨,無論冬夏,每天回家,她總得淨身洗臉。替她預備水的照例是向高。

向高是個鄉間高小畢業生,四年前,鄉裏鬧兵災,全家逃散了,在道上遇見同是逃難的春桃,一同走了幾百裏,彼此又分開了。

她隨著人到北京來,因為總布胡同裏一個西洋婦人要雇一個沒混過事的鄉下姑娘當“阿媽”,她便被薦去上工。主婦見她長得清秀,很喜愛她。她見主人老是吃牛肉,在饅頭上塗牛油,喝茶還要加牛奶,來去鼓著一陣臊味,聞不慣。有一天,主人叫她帶孩子到三貝子花園去,她理會主人家底氣味有點像從虎狼欄裏發出來的,心裏越發難過,不到兩個月,便辭了工。到平常人家去,鄉下人不慣當差,又挨不得罵,上工不久,又不幹了。在窮途上,她自己選了這撿爛紙換取燈兒的職業,一天的生活,勉強可以維持下去。

向高與春桃分別後的曆史倒很簡單,他到涿州去,找不著親人,有一兩個世交,聽他說是逃難來的,都不很願意留他住下,不得已又流到北京來。由別人底介紹,他認識胡同口那賣酸梅湯的老吳,老吳借他現在住的破院子住,說明有人來賃,他得另找地方,他沒事做,隻幫著老吳算算賬,賣賣貨。他白住房子白做活,隻賺兩頓吃。春桃底撿紙生活漸次發達了,原住的地方,人家不許她堆

不用經過許多手續,便向老吳賃下這房子,也留向高住下,幫她底

忙。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他認得幾個字,在春桃撿來和換來的字紙裏,也會抽出些少比較能賣錢的東西,如畫片或某將軍、某總長寫的對聯、信劄之類。二人合作,事業更有進步。向高有時也教她認幾個字,但沒有什麼功效,因為他自己認得的也不算多,解字就更難了。

他們同居這些年,生活狀態,若不配說像鴛鴦,便說像一對小家雀罷。

言歸正傳。春桃進屋,向高已提著一桶水在她後麵跟著走。他用快活的聲調說:“媳婦,快洗罷,我等餓了。今晚咱們吃點好的,烙蔥花餅,讚成不讚成?若讚成,我就買蔥醬去。”

“媳婦,媳婦,別這樣叫,成不成?”春桃不耐煩地說。“你答應我一聲,明兒到天橋給你買一頂好帽子去。你不說帽子該換了麼?”向高再要求。

“我不愛聽。”他知道婦人有點不高興了,便轉口問:“到底吃什麼?說

呀!”“你愛吃什麼,做什麼給你吃。買去罷。”向高買了幾根蔥和一碗麻醬回來,放在明間底桌上。春桃擦過

澡出來,手裏拿著一張紅貼子。“這又是那一位王爺底龍鳳帖!這次可別再給小市那老李了。托人拿到北京飯店去,可以多賣些錢。”“那是咱們的,要不然,你就成了我底媳婦啦?教了你一兩年的字,連自己底姓名都認不得!”“誰認得這麼些字?別媳婦媳婦的,我不愛聽。這是誰寫的?”

少人,都得照實報。老吳教我們把咱們寫成兩口子,省得麻煩。巡警也說寫同居人,一男一女,不妥當。我便把上次沒賣掉的那分空帖子填上了。我填的是辛未年咱們辦喜事。”“什麼?辛未年?辛未年我那兒認得你?你別搗亂啦。咱們沒拜過天地,沒喝過交杯酒,不算兩口子。”春桃有點不願意,可還和平地說出來。她換了一條藍布褲。上身是白的,臉上雖沒脂粉,卻呈露著天然的秀麗。若她肯嫁的話,按媒人底行情,說是二十三四的小寡婦,最少還可以值得一百八十的。她笑著把那禮帖搓成一長條,說:“別搗亂!什麼龍鳳貼?烙餅吃了罷。”她掀起爐蓋把紙條放進火裏,隨即到桌邊和麵。向高說:“燒就燒罷,反正巡警已經記上咱們是兩口子;若是官府查起來,我不會說龍鳳帖在逃難時候丟掉的麼?從今兒起,我可要叫你做媳婦了。老吳承認,巡警也承認,你不願意,我也要叫。媳婦噯!媳婦噯!明天給你買帽子去,戒指我打不起。”“你再這樣叫,我可要惱了。”“看來,你還想著那李茂。”向高底神氣沒像方才那麼高興。他自己說著,也不一定要春桃聽見,但她已聽見了。“我想他?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沒信,可不是白想?”春桃這樣說。她曾對向高說過她出閣那天底情形。花轎進了門,客人還沒坐席,前頭兩個村子來人說,大隊兵已經到了,四處拉人挖戰壕,嚇得大家都逃了,新夫婦也趕緊收拾東西,隨著大眾望西逃。同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宿,前麵連嚷幾聲“胡子來了,快躲罷”,那時大家隻雇躲,誰也雇不了誰。到天亮時,不見了十幾個人,連她丈夫李茂也在裏頭。她繼續方才的話說:“我隻想他一定跟著胡子走了,也許早被人打死了。得啦,別提他啦。”她把餅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鍋裏舀了一碗黃瓜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