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1 / 3)

【第三輯】

南北極

那時我還隻十三歲。

我的老子是洪門弟兄,我自幼兒就練把式的。他每天一清早就逼著我站樁,溜腿。我這一身本領就是他教的。

離我家不遠兒是王大叔的家,他的姑娘小我一歲,咱們倆就是一對小兩口兒。我到今兒還忘不了她。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太陽和月亮會了麵,咱姓於的就不該自幼兒就認識她。他媽的姓於的命根子裏孤鸞星高照,一生就毀在狐媚子手裏。我還記得那時我老叫她過玉姐兒。

玉姐兒生得黑糝糝兒的臉蛋子,黑裏透俏,誰不喜歡她。我每天趕著羊兒打她家門前過時,就唱:

白羊兒,

玉姐兒

咱們上山去玩兒!

她就唱著跑出來啦——那根粗辮兒就在後邊兒蕩秋千。

玉姐兒,

小獅子(我的名兒是於尚義,可是她就愛叫我小獅子!)

咱們趕著羊兒上山去吃草茨子!

咱們到山根那兒放了羊;我爬上樹給她采鮮果兒,她給我唱山歌兒。等到別家的孩子們來了,咱們不是摔跤就摸老瞎。摔跤是我的拿手戲,摔傷了玉姐兒會替我醫。是夏天,咱們小子就跳下河去洗澡,在水裏耍子,她們姑娘就趕著瞧咱們的小雞巴。我的水性,不是我吹嘴,夠得上一個好字。我能鑽在水裏從這邊兒遊到那邊兒,不讓水麵起花,我老從水裏跳上來嚇玉姐兒。傍晚兒時咱們倆就躺在草上編故事。箭頭菜結了老頭兒,婆婆丁開了一地,蝴蝶兒到處飛,太陽往山後躲,山呀人呀樹呀全紫不溜兒的。

“從前有個姑娘,……”我總是這麼起頭的。

“從前有個小子,叫小獅子……”她老搶著說。

編著編著一瞧下麵村裏的煙囪冒煙了,我跳起來趕著羊兒就跑,她就追,叫我給丟在後邊兒真丟遠了,索性賴在地上嚷:“小獅子!小獅子!”

“跑哇!”

“小獅子,老虎來抓玉姐兒了!”

“給老虎抓去做老婆吧!”

“小獅子!老虎要吃玉姐呢!”

“小獅子在這兒,還怕老虎不成。”我跑回去伴著她,她準撒嬌,不是說小獅子,我可走不動啦,就是說,小獅子,玉姐兒肚子

痛,我總是故意跟她別扭,直到擱不住再叫她央求了才背著她回家。

這幾個年頭兒可真夠我玩兒樂哪!

可是在她十四歲那年,王大叔帶她往城裏走了一遭兒,我的好日子算是完了。她一回來就說城裏多麼好,城裏的姑娘小子全穿得花蝴蝶似的,全在學堂裏念書會唱洋歌。

“咱們明年一塊兒上城裏去念書吧。”

我那天做了一晚上的夢,夢著和玉姐兒穿著新大褂兒在學堂裏念書,那學堂就像是天堂,牆會發光。

隔了幾天,她又說,她到城裏是去望姑母的,她的大表哥生得挺漂亮,大她三歲,抓了許多果子給她吃,叫她過了年到他家去住。她又說她的大表哥比我漂亮,臉挺白的,行動兒不像我那麼粗。我一聽這話就不高興;我說:“玉姐兒。你不能愛上他,王大叔說過的等我長得像他那麼高,把你嫁給我做媳婦……”

“別拉扯!咱們上山根兒去玩兒。”她拉了我就走。

往後她時常跟王大叔鬧著要到城裏去念書。我也跟老子說,他一瞪眼把我瞪回來了。過了年,她來跟我說要上城裏去給姑母拜年,得住幾天。我叫她別丟了我獨自個兒去。她不答應。我說:“好,去你的!小獅子不希罕你的。你去了就別回來!”誰知道她真的去了,一去就是十多天。後來王大叔回來了。到我們家來坐地時,我就問他:“玉姐兒呢?”我心裏發愁。你別瞧我一股子傻勁兒,我是粗中有細,我的心可像針眼兒。我知道玉姐兒沒回來準是愛上那囚攘的了。

“玉姐兒嗎?給她大表哥留下哩;得過半年才回,在城裏念書哪!那小兩口兒好的什麼似的……”他和我老子談開啦。我一納頭跑出來,一氣兒跑到山根兒,悶咄地坐著。果然,她愛上那囚攮的啦。好家夥!我真有股傻勁兒,那天直坐到滿天星星,媽提著燈籠來找,才踏著鬼火回去。過幾天王大叔又到我們家來時,我就說:“王大叔,你說過等我長得像你那麼高把玉姐兒嫁給我,幹嗎又讓

她上城裏去?你瞧,她不回來了。”王大叔笑開了,說道:“好小

子,毛還沒長全,就鬧媳婦了!”

“好小子!”老子在我脖子上拍了一掌。你說我怎麼能明白他們說的話兒?那時我還隻那麼高哪。從那天起,我幾次三番想上城裏去,可是不知道怎麼走。那當兒世界也變了,往黑道兒上去的越來越多,動不動就綁人,官兵又是一大嘟嚕串兒的捐,咱們當莊稼人的每年不打一遭兒大陣仗兒就算你白辛苦了一年。大家往城裏跑——誰都說城裏好賺錢哇!咱們那一溜兒沒幾手兒的簡直連走道兒都別想。老子教我練槍,不練就得吃虧。我是自幼兒練把式的,胳膊有勁,打這麼百兒八十下,沒半寸酸。好容易混過了半年。我才明白我可少不了玉姐兒。這半年可真夠我受的!玉姐兒回來時我已打得一手好槍,隻要眼力夠得到,打那兒管中那兒。她回來那天,我正躺在草上納悶,遠遠兒的來了一聲兒:“小獅子!”我一聽那聲兒像玉姐兒,一挺身跳了起來。“玉姐兒!”我一跳三丈的迎了上去。她臉白多了,走道兒裝小姐了!越長越俏啦!咱們坐在地上,我滿想她還像從前那麼的唱呀笑的跟我玩兒。她卻變了,說話兒又文氣又慢。那神兒,句兒,聲兒,還有字眼兒全和咱們說的不同。

“好個城裏來的小姐!”

“別胡說八道的。”

“玉姐兒,你俏多啦!”

“去你的吧!”她也學會了裝模做樣,嘴裏這麼說,心裏可不這麼想——我知道她心裏在笑呢!

她說來說去總是說城裏的事,說念書怎麼有趣兒,說她姑母給她做了多少新衣服,她表哥怎麼好,他媽的左歸右歸總離不了她的表哥。我早就知道她愛上了那囚攮的。

“玉姐兒,我知道你愛上他了。”

“嘻!”她還笑呢!我提起手來就給一個鍋貼——這一掌可打重了。你知道的,我這手多有勁。可是,管她呢!“滾你的,虧你

有這臉笑?老子不要你做媳婦了。小獅子從今兒起再叫你一聲兒就

算是王八羔子。”我跳起身就走,沒走多遠兒,聽得她在後邊兒抽

抽噎噎地哭,心又軟啦。我跑了回去。“媽的別再哭了,哭得老子難受。”“走開,別理我!”“成!咱小獅子受你的氣?”我剛想走,她哭得更傷心了。

媽的,我真叫她哭軟了心,本來像鐵,現在可變成了棉花,“叫我走?老子偏不走!不走定了。我早就知道你愛上了那狗養的野雜種,王八羔子,囚攮的。……”

“我就算愛上了他!有你管的份兒?不要臉的!”媽的,還說我不要臉呢!“別累贅!老子沒理你。”“誰跟我說一句兒就是王八羔子』”她不哭了,鼓著腮幫兒,

淚眼睜得活賽龍睛魚。“老子再跟你說一句兒就算是王八羔子。”她撐起身就走,你走你的,不與我相幹!打算叫我賠不是嗎?

太陽還在頭上呢,倒做起夢來了。她在前一滑,滑倒了,我趕忙過去扶她,她一撒手,又走了。我不知怎麼的,連我自己也不明白,又會趕上去攔住她道:“玉姐兒——”

“王八羔子!”

“對!”

她噗哧地笑啦。

“笑啦,不要臉的!”

“誰才不要臉呢,打女孩兒家!”

咱們算是和了。

她在家裏住了二十多天。她走的那天我送了她五裏路,她走遠

了,拐個彎躲在樹林那邊了,我再愣磕磕地站了半天才回來。我也跟老子鬧著要上城裏去念書。可是隻挨了一頓罵,玉姐兒這一去就沒回來!我天天念著她。到第二年我已長得王大叔那麼高啦,肩膀

就比他闊一半,胳膊上跑馬,拳頭站人,誰不誇我一聲兒:“好小

子。”可是她還沒回來。王大叔也不提起她。

那天傍晚兒我從田裏回來,王大叔和老子在門口喝白幹兒,娘也在那兒,我瞧見了他們,他們可沒瞧見我。遠遠兒的我聽得王大叔大聲兒笑道,“這門子親算對的不錯,有我這翁爹下半世喝白幹兒的日子啦!”他見我走近了就嚷:“好小子!三不知的跑了來。玉姐兒巴巴地叫我來請你喝喜酒兒呢!”

“嫁給誰?”

“嫁到她姑母家裏。”

“什麼?啊!”我回頭就跑。

“小獅子!”

“牛性眼兒的小囚攮,還不回來!”

我知道是老子和媽在喊,也不管他。一氣兒跑到山根兒怔在那兒,半晌,才倒在地上哭起來啦。才歸巢的鳥兒也給我嚇得忒愣愣地飛了。我簡直哭瘋了,跳起身滿山亂跑,衣服也紮破了,腦袋也碰破了,臉子胳臂全淌血,我什麼也不想,就是一陣風似的跑。到半晚上老子找了來一把扯住我,說道:“沒出息的小子!咱們洪家的臉算給你毀了!大丈夫男兒漢,紮一刀子冒紫血,好容易為了個姑娘就哭的這麼了?——”我一掙又跑,他追上來一拳把我打倒了抬回去。我隻叫得一聲:“媽啊!”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整整害了一個多月大病,爬起床來剛趕著那玉姐兒的喜酒兒。那時正是五月,王大叔在城裏賃了座屋子,玉姐兒先回來,到月底再過去。咱們全住在那兒。

玉姐兒我簡直不認識啦,穿得多漂亮。我穿著新竹布大褂兒站在她前麵就像是癩蛤蟆。她一見我就嚷:“小獅子!”我一見她就氣往上衝,恨不得先剁她百兒八十刀再跟她說話兒。我還記得是十八那天,王大叔,老子和媽全出去辦嫁妝了,單剩下我和玉姐兒,她搭訕著和我有一句沒一句的說閑話兒。我放橫了心,一把扯她過

來:“玉姐兒,咱們今兒打開窗子說亮話,究竟是你愛上了那囚攮

的,還是王大叔愛上了那囚攮的?”

“你瘋了不是?抓得我胳膊怪疼的。”

“好嬌嫩的貴小姐!”我冷笑一聲。“說!究竟是誰愛上了那野雜種?”

她嚇得往後躲,我趕前一步,衝著她的臉喝道:“說呀!”

“愛上了誰?”

“你的表哥。”

她捱了一回兒才說:“是……”

“別累贅!咱不愛說話兒哼哼唧唧的。黑是黑,白是白,你今兒還我個牙清口白。你要半句假,喝,咱們今兒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你猜她怎麼著?她一繃臉道:“是我愛上了他!你要殺就殺,要剮就剮!……”她索性拿了把洋刀遞給我,一抑脖子,閉著眼兒道:“剁呀!”啊,出眼淚啦!小狐媚子,還是這麼一套兒!我這股子氣不知跑到那兒去了,心又軟了。他媽的!她還說道:“好個男兒漢,英雄!拿了刀剁姑娘!剁呀!”我又愛她又恨她。我把刀一扔,到房裏搜著了媽的錢荷包就往外跑。她在院子裏喊:“小獅子!小獅子!”

“滾你媽的!”我一氣兒跑到火車站。就是那天,我丟了家跑到上海來。我算是一個跟鬥十萬八千裏從那一個世界,跳到這一個世界啦。

我從沒跑過碼頭,到了上海,他媽的,真應了句古話兒:“土老兒進城。”笑話兒可鬧多了,一下車跑進站台就鬧笑話兒。站台裏有賣煙卷兒的,有賣報紙的,有賣水果的,人真多,比咱們家那兒趕集還熱鬧,我不知往那兒跑才合適。隻見盡那邊兒有許多人,七長八短,球球蛋蛋的,嘩啦嘩啦盡嚷,手裏還拿了塊木牌子。我正在納罕這夥小子在鬧他媽的什麼新鮮玩意兒,冷不防跑上

個小子來,拱著肩兒,嘴唇外頭,露著半拉包牙,還含著支紙煙,

叫我聲兒:“先生!”

“怎麼啦?”我聽老子說過上海就多扒兒手騙子,那小子和我非親非故,跑上來就叫先生,我又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營生的,怎麼能不嚇呢?我打量他管是挑上了我這土老兒了,拿胳臂護住心口,瞧住他的腿兒,拳兒提防著他猛的來一下。冷不防後麵又來了這麼個小子,捉住我的胳膊。好哇!你這囚攮的,欺老子?我把右胳膊往後一頓,那小子就摔了個毛兒跟頭。這麼一來,笑話兒可鬧大啦。後來講了半天才弄明白是旅館裏兜生意的。那時我可真想不到在上海住一晚要這麼多錢,就跟著去了。我荷包裏還有六元多錢,幸虧住的是小旅館,每天連吃的化不到四毛錢。

頭一天晚上就想起家。孤鬼兒似的獨自個兒躺在床上,往左挪挪手,往右搬搬腿,怎麼也睡不著,又想起了玉姐兒。我心裏說,別想這小娼婦,可是怎麼也丟不開。第二天我東西南北的溜了一整天。上海這地方兒嗎,和咱們家那兒一比,可真有點兒兩樣的。我瞧著什麼都新奇。電車汽車不用人拉,也不用人推,自家兒會跑,像火車,可又不冒煙;人啦車啦有那麼多,跑不完;汽車就像螞蟻似的一長串兒,也沒個早晚兒盡在地上爬;屋子像小山,簡直要碰壞了天似的。啊,上海真是天堂!這兒的東西我全沒見過,就是這兒的人也有點兒兩樣。全又矮又小,哈著背兒,眼珠兒骨碌骨碌的成天在算計別人,腿像蜘蛛腿。出窩兒老!這兒的娘兒們也怪:穿著衣服就像沒穿,走道兒飛快,隻見那寸多高的高跟皮鞋兒一跺一跺的,好像是一對小白鴿兒在地上踩,怎麼也不摔一跤。那印度鬼子,他媽的,頂叫我納罕,都是一模一樣黑太歲似的,就像是一娘養的哥兒們。

我一住就是十五天,太陽和月亮跑開了,你追著我,我追著你,才露臉又不見啦。錢早就沒了,竹布大褂兒當了六毛半錢隻化了兩天。旅館老板隻認識錢,他講什麼麵子情兒;我沒了錢,他

還認識我?隻白住了一天,就給攆出來啦。地生人不熟,我能到那

兒去?我整天的滿處裏打遊飛,幸虧是夏天,晚上找個小胡同,在口

兒上打個盹;一天沒吃東西,肚皮兒咕咚咕咚的叫屈,見路旁有施茶的,拚命地喝一陣子,收緊了褲帶,算睡去了。第二天早上醒回來餓極了,隻得把短褂兒也脫下來當了。這麼的直熬煎了三天,我真擱不住再受了。我先以為像我那麼的男兒漢還怕餓死不成。誰知道赤手空拳打江山這句話是騙人的。你有本領嗎,不認識財神爺,誰希罕你?偌大的上海,可就沒我小獅子這麼條英雄好漢活的地方兒——我可真想不到咱小獅子會落魄到這步田地!回家吧,沒錢,再說咱也沒這臉子再去見人,搶吧,人家也是心血換來的錢。向人家化幾個吧,咱究竟是小夥子。左思右想,除了死就沒第二條路。咱小獅子就這麼完了不成?我望著天,老天爺又是瞎了眼的!

那天我真餓慌了,可是救星來啦。拐角那兒有四五個窮小子圍住了一個擔飯的在大把兒抓著吃,那個擔飯的站在一傍幹咕眼。我也跑過去。一個大一點兒的小子攔住我喝道:“幹嗎?”

“不幹嗎兒。我餓的慌!”

“請問:‘老哥喝的那一路水?’”

我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一瞪眼道:“誰問你要水喝?”

“好家夥,原來你不是‘老兄弟’!你也不打聽打聽這一溜兒是誰買的胡琴兒,你倒拉起來啦?趁早兒滾你的!”那小子橫眉立目的衝著我的臉就啐。哈,老子還怕你?我一想,先下手為強,他剛一抬腿,我的腿已掃在他腿彎上,他狗嘴啃地倒了下去。還有幾個小子喝一聲就撲上來,我一瞧就知道不是行家,身子直撅撅地隻死命的撲。我站穩了馬步,輕輕兒地給這個一腿,給那個一掌,全給我打得東倒西歪的,大夥兒全圍了上來看熱鬧。我一瞧那個擔飯的漢子正挑著擔子想跑,趕上一步,搶了飯桶抓飯吃。剛才那個小子爬了起來說道:“你強!是好漢就別跑!”他說著自己先跑了。剩下的幾個小子守著我,幹瞪著眼瞧我吃。有一個瞧熱鬧的勸我

道:“你占了麵子還不走?——”那個守著我的小子瞪他一眼,他

就悄悄地跑開了。我不管他,老子這幾天正苦一身勁沒處使哪!

有飯吃的時候兒不知道飯的味兒,沒吃的了才知道飯可多麼香甜。這一頓我把擔著的兩半桶飯全吃完了。看的人全笑開啦。我正舐舌咂嘴地想跑,看的人哄的全散了開去,隻見那邊來了二三十個小子,提著鐵棍馬刀。我抓了扁擔靠牆站著等。他們圍住了我,刀棍亂來,我提起扁擔撒個花,一個小子的棍給絞飛了。我拿平了扁擔一送,他們往後一躲。我瞧準那個丟了棍子的小子,陰手換陽手一點他的胸脯兒,他往後就倒,我趁勢兒托地跳了出去,想回頭再打幾個顯顯咱於家少林棍有多麼霸道,冷不防斜刺裏又跳出個程咬金來,一下打在我胳膊上,我急了,忍著疼,把扁擔橫掃過去,給了他一個耳刮子,那小子一臉的血,蹲在地上。我一撒腿跑我的。

往後我就懂得怎麼能不化錢吃飯,不化錢找地方兒睡覺。成天在街上逛,朋友也有啦。我就這麼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活下來了。他媽的,咱小獅子巴巴地丟了家跑到上海來當個“老兄弟”!你知道什麼叫“老兄弟”?“老兄弟”就是沒住的,沒吃的,沒穿的痞子,你們上海人叫蹩三。“老兄弟”可不是容易當的,那一大都嚕串兒的“條子”就夠你麻煩的。熱天還好,蘇州河是現成的澡堂,水門汀算是旅館。可是那印度鬼子他媽的真別扭,他的脾胃真怪,愛相公。我的臉蛋也滿漂亮的,鼻直口方,眉毛兒像兩把劍,又濃又挺,就透著太黑了點兒,可就在這上麵吃了虧了。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河沿子睡覺,咕咚咕咚大皮鞋兒聲音走近來了,一股子臭味兒,我一機靈,睜開眼,一隻黑毛手正往我肚皮兒上按來,一個印度鬼子正衝著我咧著大嘴笑呢。我一瞧那模樣兒不對眼,一把抓住了那隻大毛手,使勁往裏一扯,抬起腿一頂他的肚皮兒,我在家裏學摔跤的時候兒,誰都怕我這一著兒,那鬼子叉手叉腳地翻個跟頭,直撅撅的從我腦袋那兒倒摔了出去,我跳起身就跑。那印度鬼子真討厭,給他抓住了,你要扭手扭腳的,他就說:“行裏去!”

我打了好幾個。轉眼到了臘月,西北子風直刮,有錢的全坐在汽車

裏邊兒,至不濟也穿著大兒,把脖子縮在領圈子裏邊兒,活像一隻大王八。可是我隻有三隻麻袋,沒熱的吃,沒熱的喝,直哆嗦,虎牙也酸了。我不是不會說幾句兒:“好心眼兒的老爺太太,大度大量,多福多壽,明中去暗中來哇——救救命哪!”咱小獅子是打不死凍不壞的硬漢!我能哈著背兒問人家要一個銅子嗎?咱姓於的寧願餓死,可不希罕這一個銅子!有錢的他們情願買花炮,就不肯白舍給窮人。店鋪子全裝飾得多花哨,大吹大擂的減價,櫥窗裏滿放著皮的呢的,我卻隻能站在外麵瞧。接連下了幾天雪,那雪片兒就像鵝毛,地上堆得膝蓋兒那麼高。我的頭發也白了,眉毛上也是雪,鼻子給蓋得風雨不透,光腿插在雪裏,麻袋濕透了,冰結得鐵那麼硬,擱在脊梁蓋兒上,悉索悉索的像盔甲,那胳膊腿全不是我的了,手上的皮肉一條條的開了紅花。這才叫牛不喝水強按頭,沒法兒,小獅子也隻得跟在人家後邊兒向人家化一個銅子兒啦。到傍晚兒我還隻化了十五個銅子,可是肚皮兒差一點子倒氣破了。我等在永安公司的門口兒。兩個小媳婦子跑出來啦,全是白狐皮的大兒,可露著兩條胖小腿,他媽的,真怪,兩條腿就不怕冷。我跟上去,說道:“好小姐,給個銅子兒吧!”你猜她怎麼著?啊,我現在說起來還有氣。

“別!好醃!”一個瓜子臉的小媳婦子好像怕我的窮氣沾了她似的,趕忙跳上車去。還有一個說道:“可憐兒的小蹩三!”她從荷包裏邊兒摸出個銅子兒來:“別挨近來!拿去!”把銅子兒往地上一扔。在汽車裏邊兒的還說:“你別婆婆媽媽的,窮人是天生的賤種,那裏就這麼嬌嫩,一下雪就凍死了?你給他幹嗎兒?有錢給蹩三,情願回去買牛肉喂華盛頓!”我一聽這話,這股子氣可大啦。好不要臉的小娼婦!透著你有錢喂狗——老子就有錢喂你!我把手裏的十五個銅子兒一把扔過去:“你?不要臉的小娼婦!什麼小姐,太太,不是給老頭兒臊的姨太太就是四馬路野雞!神氣什麼

的,你?你算是貴種?你才是天生地造的淫種,娼婦種!老子希罕

你的錢!”

在裏邊兒的那個跳了出來。我說:“呸!你來?你來老子就臊你!你來?”還有一個把她攔回去了,說道:“理他呢?別弄髒了衣服!”她還不肯罷休,嚷道:“阿根:快叫巡捕來,簡直反了……不治治他還了得!”

“得了吧,你理他呢。阿根,開呀!”

汽車嘟的飛去了,濺了我一身雪。我氣得愣磕磕地怔在雪邊兒。咱小獅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鐵漢子受娘兒們的氣!饒我誌氣高強,不認識財神爺,就沒誰瞧得起我!

往後我情願挨饑受凍,不願向有錢的化一個銅子兒,見了娘兒們我沒結沒完的在心裏咒罵。

大除夕那晚上,十一點多了,街上還是擠不開的人,南貨店,香燭店什麼的全圍上三圈人,東西就像是白舍的,臉上都掛著一層喜氣——可是我呢?我是孤鬼兒似的站在胡同裏躲北風。人家院子裏全在祭祖宗,有這許多沒娘崽子在嚷著鬧。百子炮劈拍劈拍的——你瞧,他們多歡勢。有一家後門開著,熱嘟嘟的肉香雞鴨香直往外冒,一個女孩子跑過來拍的一聲兒把一塊肥肉扔給隻大花貓吃。那當兒恰巧有個胖子在外邊走過,我也不知是那來的一股子氣,就恨上他了。他慢慢的在前麵踱,我跟在後邊兒,他脖子上的肉真肥,堆了起來,走道兒時一湧一湧的直哆嗦。他見我盯著自家兒,有釘點慌,掏出個銅子兒來往地上一扔。他媽的,老子希罕你的錢?我真想拿刀子往他脖子上砍,叫他紫血直冒。我眼睛裏頭要冒火啦,睜得像銅鈴,紅筋蹦得多高。他一回頭,見我還跟著,給嚇了一跳,胳臂一按兜兒就往人堆裏邊兒擠,我一攢勁依舊跟了上去。北風刮在臉上也不覺得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股勁兒。那晚上不是十二點也有一班戲的嗎?咱們忙著躲債,他們有錢的正忙怎麼樂這一晚!那時奧迪安大戲院剛散場,人像螞蟻似的往外湧,那囚攮

的一鑽就不見啦。我急往街心找,猛的和人家撞了個滿懷。我拾頭

一瞧,哈,我可樂開啦。他媽媽的白裏透紅的腮幫兒上開了朵墨不

溜湫的黑花兒!你猜怎麼著?原來我的肩膀撞著了一個姑娘的腮幫兒;她給我撞得歪在車門上。幸虧車門剛開著,不然,還不是個元寶翻身?好哇!誰叫你穿高跟兒鞋來著?誰叫你把臉弄得這麼白?不提防旁邊兒還有個姑娘,又清又脆的給了我一鍋貼:“你作死呢!”

“你才作死呢!”這一下把我的笑勁兒打了回去,把我的火打得冒穿腦蓋了。我一張嘴衝著她的臉就啐,我高過她一個腦袋,一口臭涎子把她半隻臉瓜子全啐到啦。前麵開車的跳了下來。先下手為強,我拿著麻袋套住了他的腦袋,連人帶袋往下一按,他咕咚倒在地上,這一麻袋虱子可夠他受用哩。哈,他媽的!我往人堆裏一鑽。大夥兒全笑開啦。那晚上,我從夢裏笑回來好幾次。我從家裏跑了出來還沒樂過一遭兒呢!

第二天大年初一,滿街上花炮哧哧的亂竄,小孩子們全穿著新大褂兒,就我獨自個兒悶咄的,到了晚上,店鋪子全關了門,那鬼鬼啾啾的街燈也透著怪冷清清的,我想起幼時在家裏騎著馬燈到王大叔家去找玉姐兒的情景,那時我給她拜年,她也給我拜年,還說是拜了征西大元帥回來拜堂呢。現在我可孤鬼兒似的在這兒受淒涼。我正在難受,遠遠兒的來了一對拉胡琴賣唱兒的夫妻。那男的咿呀嗚的拉得我受不了,那女的還唱《孟薑女尋夫》呢。

“家家戶戶團圓轉……”

拐個彎兒滾你的吧,別到老子這兒來。可是他們偏往我這兒走來,一個沒結沒完的拉,一個沒結沒完的唱,那聲兒就像鬼哭。男的女的全瘦得不像樣兒,拱著肩兒,隻瞧得見兩隻眼,繃著一副死人臉,眼珠子沒一丁點神,愣磕磕的望著前頭,也不知在望什麼,他媽的,老子今兒半夜三更碰了鬼!

“家家戶戶團圓轉……”

她唱一句,我心抽一下。我越難受,她越唱得起勁,她越唱得

高興,我越難過。這當兒一陣北風刮過來,那個男的抖擻了一下,弦線斷了。“唉,老了,不中用了!”那個女的也唉聲歎氣的不唱了。他

們都怔在那兒,街燈的青光正照在臉上——你說這模樣兒我怎麼瞧得下去。不愁死人嗎?我跑了,我跑到拐角上煙紙店那兒買了包煙卷兒抽。從那天起,我算愛上了煙卷兒啦。我少不得鼻子眼兒就少不得煙卷兒。

“老子?滾你媽的!媽!也滾!玉姐兒?滾你媽的小娼婦!老子愛你?滾你的!滾遠些!女人?哈,哈,哈!”

我一口煙把他們全吹跑了——吹上天,吹落地,不與老子相幹。

話可說回來了。咱小獅子就這麼沒出息不成!瞧我的!我天天把銅子兒攢了下來,攢滿了一元錢,有本錢啦,就租車拉。我這人嗎,拉車倒合適。拉車的得跑得快,拿得穩,收得住,放得開,別一顛一拐的,我就有這套兒本領。頭一天就拉四元多錢。往後我就拉車啦。

拉車可也不是積拎差使。咱們也是血肉做的人,就是牛馬也有乏的時候兒,一天拉下來能不累嗎?有時拉狠了,簡直累得腿都提不起。巡警的棍子老擱在脊梁蓋兒上,再說,成天的在汽車縫裏鑽——說著玩兒的呢!拉來的錢隻夠我自家兒用。現在什麼都貴呀!又不能每天拉,頂強也隻隔一天拉一天,要不然,咱們又不是鐵鑄的怎麼能不拉死哇。我在狄思威路河沿子那兒租了間亭子間,每月要六元錢,那屋子才鋪得下一張床一隻桌子。你說貴也不貴?

房東太太姓張,倒是個好心眼兒的小老婆兒,老夫妻倆全五十多了,男的在公館裏拉包車,也沒兒女,真勤苦,還帶著老花眼鏡兒幹活哪。她就有點兒悖晦,縫一針念一句兒佛,把我當兒子,老跑到我屋子裏來一邊縫著破丁,一邊嘮叨;乏了,索性拿眼鏡往腦門上

一擱,顛來倒去鬧那麼些老話兒:“可憐兒的沒娘崽子,自幼兒就得

受苦。你沒娘,我沒孩子,頭發也白了,還得老眼昏花的幹活兒……

阿彌陀佛!前生沒修嗬!孩子,我瞧你怎麼心裏邊兒老拴著疙瘩,從不痛快的笑一陣子?悶吃糊睡好上膘哪。多咱娶個媳婦,生了孩子,也省得老來受艱窮……阿彌陀佛!”她說著說著說到自家兒身上去了。“我歸了西天不知誰給買棺材呢。前生沒修,今生受苦嗬!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她抹鼻涕揩眼淚的念起佛來啦。這份兒好意我可不敢領!可是她待我真好,我一回來就把茶水備下了。我見了她,老想起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