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畫皮

欲望都市

作者:陳柳金

他喜歡走夜路。夜路走多了會撞鬼。要撞也得撞上個女鬼,最好是狐狸精轉世的。

心裏頭一熱,荷爾蒙就發酵,踩在油門上的腳便興奮起來。車似脫疆野馬,一輛的士穿過城市的叢林,穿過蒼茫的夜色,穿過斑駁的燈影,又梭子魚一樣穿回濁流泛濫的深海裏。當頭發掉到額前擋住視線時,他很誇張地將那綹長發猛甩到頭上的“速生豐產林”,嘴巴打了個又圓又大的嗬欠,煙癮上來了。

正想掏煙,香格裏拉大廈門口,一隻水嫩如蔥的手在擋風玻璃前很有節律地晃動。

右腳瞬間完成了從油門到刹車的轉換,成為一道夜幕下的風景,車極為準確地停在了她麵前,準確到副駕駛座的門正好對著她的裙擺。她卻後退兩步,拉開了車後座的門。

他閃爍的眼球射進了後視鏡,一個傳說中的女子卻射進了他的眼球。他想不到用“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這樣文雅的詞來形容,隻覺得像極了《畫皮》中的那個女鬼小唯。

——南城褲衩巷15號。

他鐵了心要上晚班,大家夥看不到晚上的美好,他卻心甘情願被夜晚綁架。搭檔冬武說他是夜貓子,一隻邊賺錢邊偷腥的夜貓子。秋良說,我把好好的白天讓給了你,你卻來糟踐我!

倆人合夥買了這輛大眾牌的士,跟出租車公司簽了合約,每月上交三千元管理費,剩下就是倆人的賺錢空間。班得分開上,錢得分頭掙,總不能倆人往一個鍋裏搶食吃。最公平的辦法是白天和晚班輪流上,誰都怕上晚班,生物鍾搞亂了不說,還容易撞見鬼。秋良卻拿出了梁山好漢的氣魄,兄弟,不用輪,晚班我來上,你就白忙活、做黑夢吧!冬武重重地擂了他一拳,去你娘的,你才白忙活!

秋良喜歡上晚班,其實是有想法的。一個大男人,晚上被那事硬憋得睡不著覺,箭在弦上,而靶子卻遠在千裏。與其每天晚上在床上痛苦地渴念著晾在老家的“靶子夫人”,倒不如去掙“黑錢”。公司規定,晚上十點後,起步價得在原來七元的基礎上再加一元。秋良認為此舉是公司最人性化的。哥犧牲了正常的晚覺和“射箭”,多拿一元也算合理。但轉念一想,兩事相加的代價才僅一塊錢,這不虧大了,還“黑錢”呢。但大丈夫一言既出不可收回。

他就刻意去摸清哪條街上沒測速,哪個路口沒攝像頭,哪條巷子可抄近路。他心裏描繪了一張屬於黑夜的交通地圖,它自然是違背交警意願,卻能躲避交通處罰的兩全其美的GPs。

每晚,這輛的士就像梭子魚一樣穿行於大街小巷。他的精神勁忒好,這要感謝一根根煙。沒乘客時,他往往是搖下半拉子玻璃,一隻手握方向盤,另一隻手夾著煙,哪怕是急轉彎掉頭,眼看一截煙灰就要掉下來,他照樣單手把方向盤玩得呼呼轉,剛回正,手懸在煙灰缸上,煙灰就噗地掉落。有乘客招手時,他先自掐了煙,把風扇打開,讓清新空氣迎接上帝進來。

半夜坐車的,多半都是尋歡作樂的夜貓子。一次,一雞冠頭趔趔趄趄鑽進車,濃烈的酒味已先他撲了進來。秋良有意不掐煙,讓煙味把酒味撂倒。想不到雞冠頭大著舌頭說,哥,給支煙抽。秋良說,不怕哥下迷藥啊。雞冠頭笑得嘎嘣脆,我又不是女明星,哥也不是台灣富少李宗瑞!秋良拔出點火器伸過來,雞冠頭叼著煙隻一碰就點上了。半小時內到環城路香格裏拉大廈!秋良說,坐穩,十分鍾到!歪坐著的雞冠頭挺直腰,睜圓了眼說,我坐的又不是高鐵!秋良說,就當坐過山車,煙剩三分之一就能下車了。

雞冠頭猛抽一口,秋良來個倒車逆行,嚇得他酒醒了大半,大哥,別開玩笑,小弟還年輕,連洞房都沒進呢!秋良笑道,放心,十分鍾後送你見新娘。

急速變道——跨線轉彎——飛越紅燈——穿入小巷。雞冠頭忽然打了個響指,說,music!秋良打開音響,雞冠頭晃頭扭腰,飛上迷醉的顛峰。一個急刹車,秋良說,到了!雞冠頭卻意猶未盡,還在丟了魂似的搖晃,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霧,夾著一短截煙說,哥,你入錯行了,專業是搖滾樂吧!

讓秋良沒想到的是,此後香格裏拉大廈成了他的主要客源地,隻要他在大廈前停上一分鍾,就有紅男綠女拉開車門。半夜出來混的人,都是把時間上緊發條的主。很多曖昧的勾當,隻有借著朦朧的夜色才能抵達似醉非醉的彼岸。一旦魚肚白撕開了蒼穹,一切就隻能還原到循規蹈矩的軌道。

就像秋良的駕駛技術,離開了夜色的籠罩和繚繞的煙霧,就會失去“快、急、險、飆”的魅力,也就吸引不了那些在半夜出動的年輕人。他越來越喜歡這群跟他一樣對夜晚情有獨鍾的狂歡一族,他甚至覺得自己一夜之間又回到了那個放肆的年紀。

他得抓緊時間抽煙。客人一下車,他又從煙灰缸裏捏起那根沒抽完的煙,拔出點火器點燃,肆意的煙霧就展開了連衣裙,在車廂裏跳舞。要是等到天光一現,這煙霧就成了凡俗的人間煙火,它的靈魂就飄遠了,再也看不到一場天上人間的豔舞。

正在雲裏來霧裏去,那隻水嫩如蔥的手又出現在了擋風玻璃前——南城褲衩巷15號!

這是第一個買他月票的人。每天淩晨五點,他就會赴約一樣準時趕到環城路香格裏拉大廈,看到一個單薄卻妖冶的身影飄出大門,他掐了煙,打開風扇,讓白天和夜晚夾縫裏的一縷風送來一個驚歎,然後以驚人的速度,繁複莫測的線路送進屬於她的黑夜裏。

對於常人來說,黑夜結束,白天開幕了。而對於他和她來說,白天閉幕,夜晚才剛剛開始。

他往往都是送她到褲衩巷後,就在晨光微曦中回到出租屋裏。秋良開門時故意鬧得動靜很大,車鑰匙也是隔老遠就從手裏跳到桌上——啪!他要製造一點聲響來消解雷電聲。果然,冬武的鼾聲降低了好幾個分貝,剛才還是夏雷滾滾,一下子變成了輕緩的春雷。秋良又重重地敲響他敞開的房門,吱呀一聲,冬武極不情願地翻了個身,雷聲停了,嘴裏嘟嘟噥噥,趿拉著拖鞋閃進衛生間,一場陣雨拉開了冬武的早晨,把秋良送進了暗夜裏。

不把他從夢裏逼走,秋良是人不了夢的。他受不了冬武鼾聲中的季節轉換,時而春雷舒緩,時而夏雷高亢,時而秋雷曠遠,時而冬雷沉悶。他早就跟冬武說過,你這是一種病症,哪有一個晚上就經曆四季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一個晚上就是一年,成神仙啦你?

冬武卻滿臉自豪,沒聽過三國的張飛睡覺不合眼嗎,這叫奇才,全國僅有十三億分之幾!

冬武鄭重地拍了拍他的肩,暗示他跟這樣的奇人同一屋簷下是種榮幸。秋良卻打了個寒顫,百分百危險人物,不是說有夢裏殺人的嗎,幸好我上晚班,否則極有可能死無全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