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1 / 3)

【第三輯】

郵.差

熱烈的陽光,已漸漸向西斜了;殘照映著一角紅樓,閃閃放著五彩的光芒;疲倦的精神,重新清醒過來,我坐在靠窗子邊一張活動椅上,看《世界文明史》,此時覺得眼皮有些酸痛,因放下書,俯在窗子上向四麵看望,遠遠的白煙從棉紗廠的高煙囪裏冒出來,起初如一卷棉絮,十分濃厚,把蒼碧的天空遮住了。但沒有多大時候,便漸漸散開,漸漸稀薄,以至於不可再見。

“啷啷”一陣腳踏車的鈴響,一個穿綠色製服的郵差,身上披著放信的皮袋,上麵寫著“上海郵局”字樣,一直向重慶路進發,向著我家的路線走來。

呀!親愛的朋友,他們和平的聲音,甜美的笑容,都蘊藏在文字裏,跟著郵差送到我這裏來;流暢的歌聲,充滿了空氣;他活潑的眼光、清脆的嗓音也都湧現出來;更有他們無限的愛和同情,浸醉了我的心苗;又把宇宙完全浸醉了。現在我心裏充滿了愉快和希

望,郵差不久就將甜美的感情,和平的消息帶到我這裏來。我想到這裏,頓覺得滿屋子都充滿清淨平和的空氣,兩隻眼不住向郵差盼著,但是他卻停在東邊的一家門口了。幾聲,壁上的鍾正指六點,我的眼光不免隨著那鍾的響音

轉動;嗬——我的心忽怦怦的跳動起來;忽然間隻見牆上掛的那一麵“公理戰勝”的旗上邊那個“戰”字特別大了起來;從這戰字上竟露出幾個凶酷殘忍的兵士,瞪著眼豎著眉,殺氣騰騰的向著洪溝那邊望著,一陣白煙從對岸滾了過來,一個兵士頭上的血,冒了出來,晃了兩晃,倒在地下;鮮紅的熱血,濺在他同伴灰色軍衣上;他們很深沉的歎了一聲,把他拉在一邊;不能更顧甚麼,隻是把槍對準敵人,不住地擊射燃放;對岸的敵人,也照樣的倒下;空氣中滿了煙氣和血腥;遍地上臥著灰白僵硬的屍體,和殘折帶血的肢體;遠遠三四個野狗,在那裏收拾他們的血肉,幾根白骨不再沾著甚麼!

呀!現在又換了一種景象,隻見他們的老娘,和他們的妻子,哭喪著臉,倚在籬笆牆上,遙遙地引望,遇著敗逃回來的兵士,他們都很留心辨認;但是沒有他們的兒子和丈夫;他們的淚水不住滴滿了衣襟;他們知道他們的兒子丈夫必無境事,但是他們仍不絕望,站在那裏不住地盼望著。

一個軍隊上的郵差,到他們的門口,帶來他們兒子丈夫的惡消息;他們的老娘心碎了!失去知覺,倒在地下,嘴裏不住地流白沫;他們的妻,慘白的麵孔上,更帶了灰土色;他們床上的幼子,看著他們的娘和祖母的慘狀,也隨著宛轉哀啼——門外洋槐樹上的鳥,振著翅膀,也哀唳一聲,飛到別處去了!

可怕的印象去了。一座華麗輝煌的洋樓,立在空氣中;樓房前麵,綠色窗戶旁邊,一個身著白色衣裙的女郎,倚在那裏;臉上露著微微的笑容,但是兩隻眼滿了清淚,不時轉過臉去用羅帕偷拭。

街上站滿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五色的鮮

花,雪白的手帕,在空氣中旋轉飄蕩;一隊整齊英武的少年兵士,

列著隊伍停的這裏,一個年約二十一二的少年兵官,不住向紅樓的綠窗那邊呆望,對著那少女玫瑰色的兩頰,和清瑩含水的雙眼看個不住;似乎說這是末次了,不能不使這甜美的印象,深深吸入腦中,真和他的靈魂滲而為一。

軍樂響了;動員令下了;街上的人,不住喝采,祝他們的勝利。少年軍官對著他親愛的女友,顫巍巍地說了一聲“再會”;兩人的眼圈立刻都紅了!然而她甜美的笑容仍流露了出來,祝他的前途幸福,並將一束鮮紅色的玫瑰花,攜在他身上;他接了放在唇邊作很親密的接吻後,就插在左襟上;回到頭來看他的女友,雖仍露著如醉的笑容,但兩隻眼卻紅腫起來,他的心忽如被萬把利劍貫了似的,全身的汗毛豎了起來;不敢再看她,一直向前走去。她忍不住眼淚落了滿襟,但仍含笑,拿著手帕,高高揚起,對著他的背影點頭,表示歡送的意思。

砰砰砰——叩門的聲音刺進我的耳殼裏,把我的注意點更換了;眼前一切奇異的現象全不見了。我轉過臉,往窗子下看,正是那個郵差送信來了。這時候我心裏充滿了恐懼和愁疑的感情;我不盼望看郵差送來的信;因為這世界上惡消息太多!但是他急促的叩門聲越發利害;我的心驚得碎了!我的靈魂失了知覺,一切愉快美滿的感情,完全不知道到哪裏去了!滿宇宙的空氣中,都被“戰”字充滿了,好似一層濃厚陰沉的煙霧,遮住了和熙甜美的大地;呀!這是甚麼情景!……

傍晚的來客

東邊淡白色的天,漸漸灰上來了;西邊鮮紅色的晚霞回光照在窗子前麵一道小河上,兀自閃閃地放光。碧綠的清流,映射著兩排枝葉茂盛的柳樹,垂枝受了風,東西的飄舞,自然優美充滿在這一刹那的空氣裏;我倚在窗欄上出神地望著。啷啷,一陣電鈴聲——告訴我有客來的消息。

我將要預備說甚麼?……握手問好嗎?張開我的唇吻,振動我的聲帶,使它發出一種歡迎和讚美我的朋友的言詞嗎?……這來的是誰?上月十五日傍晚的來客是岫雲嗬!……哦!對了,她還告訴一件新聞——

她家裏的張媽,那天正在廊下洗衣服,忽然臉上一陣紅——無限懊喪的表示,跟著一聲沉痛的長歎,眼淚滴在洗衣盆裏;她恰好從窗子裏望過來……好奇心按捺不住,她就走出來向張媽很婉轉的說了。

“你衣裳洗完了嗎?……要是差不多就歇歇吧!”張媽抬起頭

來看見她,好像受了甚麼刺激,中了魔似的,瞪著眼叫道,“你死得冤!……你饒了我罷!”

她嚇住了,怔怔地站在那裏,心裏不住上下跳動,嘴裏的紅色全退成青白色。停了一刻,張媽清醒過來了,細細看著她不覺叫道——“

喲小姐……”

她被張媽一叫,也恢複了她的靈性,看看張媽仍舊和平常一樣——溫和沉默地在那裏作她的工作,就是她那永遠顰蹙的眉也沒改分毫的樣子。

“你剛才到底為了甚麼?險些兒嚇死人!”張媽見岫雲問她——誠懇的真情激發了她的良心,不容她再秘密了!

“小姐!……我是個罪人嗬!前五年一天,我把她推進井裏去了!……但是我現在後悔……也沒法啦!”張媽說到這裏嗚咽著哭起來了。

“你到底把誰推進井裏嗬!”

“誰嗬!我婆家的妹子鬆姑!可憐她真死得冤嗬!”

“你和她有甚麼仇,把她害死呢?”

“小姐,你問我為甚麼?

!我媽作的事!我現在不敢再恨鬆姑了;但是當時,我隻認定鬆姑是我的鎖鏈子,捆著我不能動彈;我要求我自己的命,怎能不想法除去這條鎖鏈呢?其實她也不過是個被支使,而沒有能力反抗的小羔羊嗬!小姐!我錯了!唉!”

“她怎麼阻礙你呢?你到是為了甚麼嗬?”張媽低了頭,不再說甚麼,好久好久她才抬起頭,露著淒切的愁容,無限的怨意,哀聲說道:“可憐的劉福,他是我幼年的小伴侶,當春天播種的時候,我媽我爹他們忙著撒種;我和劉福坐在草堆上替他們拾豆苗,有時

沙子眯了我的眼,劉福急得哭了……一天一天我們都在一處玩耍和

工作;日子很快的過去了。劉福到東莊賈大戶家裏作活去,我們就分開了;但是我們兩人誰也忘不了誰——劉福的媽也待我好。當時十六歲的時候,劉福的媽,到我家和我媽求親,我媽嫌人家地少,抵死不答應。過了一年,我媽就把我嫁給南村張家。——嗬!小姐!他不止是一個聾子,還是一個跛子呢!凶狠的眼珠,多疑的賊心,天天疑東惑西,和我吵鬧!唉,小姐!……”

張媽說到這裏,忽咽住了,用衣擦了眼淚,才又接著再往下說:

“鬆姑,她是天真爛漫的小孩子,聽了她哥哥的支使,天天跟著我,一步不離。我嫁後的三個月,劉福病了;我不能不去看看他;但是鬆姑阻礙著我,我又急又氣,不禁把恨張大——我丈夫——的心,變成恨鬆姑的心了。就計算我要自由,一定要先除掉鬆姑。有一天我和鬆姑走到賈家的後花園,鬆姑說渴了;我們就到那灌花的井邊找水喝——一陣情欲指使我,教我糊塗了,心裏一恨,用力一推,可憐撲通一聲淹死了!……”

岫雲說到這裏,忽然她家的電話來催她回去,底下的結局,她還沒說完呢!今天也許是她來了吧!……

啷啷”,鈴聲越發響得利害,我的心也越發跳得利害,不知道她帶來的是不是張媽的消息?

電燈亮了,黑暗立刻變成光明,水綠的電燈泡放出清碧的光,好似天空的月色,張媽暗淡灰死的臉,好象在那粉白的壁上,一隱一現的動搖,呀!奇怪!……原來不是張媽,是一張曼陀畫的水彩畫像——被棄的少婦。

砰的一聲,門開了,進來一個西裝少年——傍晚的來客,我的二哥哥。

紅玫瑰

伊拿著一朵紅玫瑰,含笑倚在那淡綠欄杆旁邊站著,靈敏的眼神全注視在這朵小花兒上,含著無限神秘的趣味;遠遠地隻見伊肩膀微微地上下顫動著——極細弱呼吸的表示。

穿過玻璃窗的斜陽正射在我的眼睛上,立時金星四散,金花撩亂起來,伊手裏的紅玫瑰看過去,似乎放大了幾倍,又好似兩三朵合在一處,很急速又分開一樣,紅灼灼地顏色,比胭脂和血還要感著刺目,我差不多昏眩了。“嗬!奇怪的紅玫瑰。”或者是拿著紅玫瑰的伊,運用著魔術使我覺得方才“迷離”的變化嗎?……是嗬!美麗的女郎,或美麗的花兒,神經過敏的青年接觸了,都很容易發生心理上劇烈的變態呢?有一個醫生他曾告訴我這是一種病——叫作“男女性癲癇”。我想到這裏,忽覺心裏一動,他的一件故事不由得我不想起來了。

當那天夜裏,天上布滿著陰雲,星和月兒的光都遮得嚴嚴地,宇宙上隻是一片黑,不能辨出甚麼,到了半夜竟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直到了第二天早起,陰雲才漸漸地稀薄,收起那慘淡的麵孔,露出東方美人鮮明嬌豔的麵龐來,她的光采更穿過堅厚透明的玻璃窗,射在他——一個麵帶青黃色的少年臉上。“呀!紅玫瑰……可愛的伊!”他輕輕地自言自語的說著,抬起頭看著碧藍的天,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情——使他日夜顛倒的事情,從床上急速的爬了起來,用手稍稍整理他那如刺猥般的亂發,便急急走出房門,向東邊一個園子裏去。他兩隻腳陷在泥濘的土裏,但他不顧這些沒要緊的事,便是那柳枝頭的積雨,滲著泥滴在他的頭上臉上,他也不覺得。

園中山石上的蘭草,被夜間的雨水澆了,益發蒼翠青鬱,那蘭花蕊兒,也微微開著笑口,吐出澈骨的幽香來;但他走過這裏也似乎沒有這麼一回事,竟像那好色的蜂蝶兒,一直奔向那一叢豔麗的玫瑰花去。

那紅玫瑰嬌盈盈地長在那個四麵白石砌成的花欄裏,襯著碧綠的葉子,好似倚在白玉欄杆旁邊的倩妝美人——無限的姣豔。他怔怔地向那花兒望著,全身如受了軟化,無氣力的向那花欄旁邊一塊石頭上坐下了。

過了一刻,他忽然站起來,很肅敬向著那顏色像胭脂的玫瑰怔怔的望了半天,後來深深的歎了一聲道:——“為什麼我要愛伊,……喪失知覺的心,唉!”

他灰白的麵孔上,此刻滿了模糊的淚痕,昏迷的眼光裏,更帶著猜疑憂懼的色采,他不住的想著伊,現在他覺得他自己是好像在一個波浪掀天的海洋裏,渺渺茫茫不知什麼地方是歸著,這海洋四麵又都是黑沉沉地看不見什麼,隻有那遠遠一個海洋裏照路的紅燈,隱隱約約在他眼前擺動,他現在不能放過伊了——因為伊正是那路燈,他前途的一線希望——但是伊並不明白這些,時時或隱或

現竟擺布得他幾次遇到危險——精神的破產。

他感到這個苦痛,但他決不責怪伊,隻是深深地戀著伊,現在

他從園子裏回來了,推開門,壁上那張水彩畫——一束紅豔刺眼的紅玫瑰,又使他怔住了。扶著椅背站著,不轉眼對著那畫兒微笑,似乎這畫兒能給他不少的安慰。後來他拿著一支未用的白毛羊毫筆,沾在胭脂裏潤濕了,又抽出一張雪白的信箋在上麵寫道:

“我是很有誌氣的青年,一個美麗的女郎必願意和我交結……我天天對著你笑,哦!不是!不是!他們都說那是一種花——紅玫瑰——但是他們不明白你是喜歡紅玫瑰的,所以我說紅玫瑰就是你,我天天當真是對著你笑,有時倚在我們學校園的白石欄裏;有時候就在我臥室的白粉壁上,嗬!多麼嬌豔!……但是你明白我的身世嗎?……我是堂堂男子,七尺丈夫嗬!世界上誰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顧穎明呢?可是我卻是個可憐人呢!你知道我親愛的父母當我才三四歲的時候,便撇下我走了,……他們真是不愛我……所以我總沒嚐過愛的滋味呀!錯了!錯了!我說謊了!那天黃昏的時候,你不是在中央公園的水榭旁,對著那碧清的流水歎息嗎?……我那時候便嚐到愛的滋味了。

“你那天不是對我表示很委曲的樣子嗎?……他們都不相信這事——因為他們都沒有天真的愛情——他們常常對我說他們對於什麼女子他們都不愛;這話是假的,他們是騙人嗬!我知道青年男子——無處寄托愛情,他必定要喪失生趣呢,……”

他寫完很得意的念了又念,念到第三次的時候,他臉上忽一陣紅紫,頭筋也暴漲起來,狂笑著唱道:

“她兩頰的緋紅恰似花的色!

她品格的清貴,恰似花的香!

哈哈!她竟愛我了!

柳蔭底下,

大街上頭,

我和她並著肩兒走,

拉著手兒笑,

唉!誰不羨慕我?”他笑著唱,唱了又笑,後來他竟笑得眼淚鼻涕一齊流出來了,

昏昏迷迷出了屋子,跑到大街上,依舊不住聲的唱和笑,行路的人,受了示唆,都不約而同的圍起他來。他從人叢中把一個二十餘歲的青年——過路的人拉住對著人家嘻嘻的笑;忽然他又瞪大了眼睛,對著那人狠狠的望著,大聲的叫道:“你認得我嗎?……是的,你比我強,你戴著帽子,……我,我卻光著頭;但是伊總是愛我呢!我告訴你們,我是很有誌氣的人,我父母雖沒有給我好教育,哼!他們真是不負責任!你們不是看見伊倚在欄杆上嗎?……哎呀!壞了!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