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威尼斯
威尼斯(Venice)是一個別致地方。出了火車站,你立刻便會覺得;這裏沒有汽車,要到那兒,不是搭小火輪,便是雇“剛朵拉”(Gondola)。大運河穿過威尼斯像反寫的S;這就是大街。另有小河道四百十八條,這些就是小胡同。輪船像公共汽車,在大街上走;“剛朵拉”是一種搖櫓的小船,威尼斯所特有,它那兒都去。威尼斯並非沒有橋;三百七十八座,有的是。隻要不怕轉彎抹角,哪兒都走得到,用不著下河去。可是輪船中人還是很多,“剛朵拉”的買賣也似乎並不壞。
威尼斯是“海中的城”,在意大利半島的東北角上,是一群小島,外麵一道沙堤隔開亞得利亞海。在聖馬克方場的鍾樓上看,團花簇錦似的東一塊西一塊在綠波裏蕩漾著。遠處是水天相接,一片茫茫。這裏沒有什麼煤煙,天空幹幹淨淨;在溫和的日光中,一切都像透明的。中國人到此,仿佛在江南的水鄉;夏初從歐洲北部來的,在這兒還可看見清清楚楚的春天的背影。海水那麼綠,那麼釅,會帶你到夢中去。
威尼斯不單是明媚,在聖馬克方場走走就知道。這個方場南麵臨著一道運河;場中偏東南便是那可以望遠的鍾樓。威尼斯最熱鬧的地方是這兒,最華妙莊嚴的地方也是這兒。除了西邊,圍著的都是三百年以上的建築,東邊居中是聖馬克堂,卻有了八九百年——鍾樓便在它的右首。再向右是“新衙門”;教堂左首是“老衙門”。這兩溜兒樓房的下一層,現在滿開了鋪子。鋪子前麵是長廊,一天到晚是來來去去的人。緊接著教堂,直伸向運河去的是公爺府;這個一半屬於小方場,另一半便屬於運河了。
聖馬克堂是方場的主人,建築在十一世紀,原是拜占廷式,以直線為主。十四世紀加上戈昔式的裝飾,如尖拱門等;十七世紀又參入文藝複興期的裝飾,如欄杆等。所以莊嚴華妙,兼而有之;這正是威尼斯人的漂亮勁兒。教堂裏屋頂與牆壁上滿是碎玻璃嵌成的畫,大概是真金色的地,藍色或紅色的聖靈像。這些像做得非常肅穆。教堂的地是用大理石鋪的,顏色花樣種種不同。在那種空闊陰暗的氛圍中,你覺得偉麗,也覺得森嚴。教堂左右那兩溜兒樓房,式樣各別,並不對稱;鍾樓高三百二十二英尺,也偏在一邊兒。但這兩溜房子都是三層,都有許多拱門,恰與教堂的門麵與圓頂相稱;又都是白石造成,越襯出教堂的金碧輝煌來。教堂右邊是向運河去的路,是一個小方場,本來顯得空闊些,鍾樓恰好填了這個空子。好像我們戲裏大將出場,後麵一杆旗子總是偏著取勢;這方場中的建築,節奏其實是和諧不過的。十八世紀意大利卡那來陀(Canaletto)一派畫家專畫威尼斯的建築,取材於這方場的很多。德國德萊司敦畫院中有幾張,真好。
公爺府裏有好些名人的壁畫和屋頂畫,丁陶來陀(Tintoretto,十六世紀)的大畫《樂園》最著名;但更重要的是它建築的價值。
運河上有了這所房子,增加了不少顏色。這全然是戈昔式;動工在
九世紀初,以後屢次遭火,屢次重修,現在的據說還是原來的式
樣。最好看的是它的西南兩麵;西麵斜對著聖馬克方場,南麵正在運河上。在運河裏看,真像在畫中。它也是三層:下兩層是尖拱門,一眼看去,無數的柱子。最下層的拱門簡單疏闊,是載重的樣子;上一層便繁密得多,為裝飾之用;最上層卻更簡單,一根柱子沒有,除了疏疏落落的窗和門之外,都是整塊的牆麵。牆麵上用白的與玫瑰紅的大理石砌成素樸的方紋,在日光裏鮮明得像少女一般。威尼斯人真不愧著色的能手。這所房子從運河中看,好像在水裏。下兩層是玲瓏的架子,上一層才是屋子;這是很巧的結構,加上那豔而雅的顏色,令人有惝恍迷離之感。府後有太息橋;從前一邊是監獄,一邊是法院,獄囚提訊須過這裏,所以得名。拜倫詩中曾詠此,因而便膾炙人口起來,其實也隻是近世的東西。
威尼斯的夜曲是很著名的。夜曲本是一種抒情的曲子,夜晚在人家窗下隨便唱。可是運河裏也有:晚上在聖馬克方場的河邊上,看見河中有紅綠的紙球燈,便是唱夜曲的船。雇了“剛朵拉”搖過去,靠著那個船停下,船在水中間,兩邊挨次排著“剛朵拉”,在微波裏蕩著,像是兩隻翅膀。唱曲的有男有女,圍著一張桌子坐,輪到了便站起來唱,旁邊有音樂和著。曲詞自然是意大利語,意大利的語音據說最純粹,最清朗。聽起來似乎的確斬截些,女人的尤其如此——意大利的歌女是出名的。音樂節奏繁密,聲情熱烈,想來是最流行的“爵士樂”。在微微搖擺的紅綠燈球底下,顫著釅釅的歌喉,運河上一片朦朧的夜也似乎透出玫瑰紅的樣子。唱完幾曲之後,船上有人跨過來,反拿著帽子收錢,多少隨意。不願意聽了,還可搖到第二處去。這個略略像當年的秦淮河的光景,但秦淮河卻熱鬧得多。
從聖馬克方場向西北去,有兩個教堂在藝術上是很重要的。一個是聖羅珂堂,旁邊有一所屋子,牆上屋頂上滿是畫;樓上下大小
三間屋,共六十二幅畫,是丁陶來陀的手筆。屋裏暗極,隻有早晨
看得清楚。丁陶來陀作畫時,因地製宜,大部分隻粗粗勾勒,利用陰影,教人看了覺得是幾經琢磨似的。《十字架》一幅在樓上小屋內,力量最雄厚。佛拉利堂在聖羅珂近旁,有大畫家鐵沁(Titian,十六世紀)和近代雕刻家卡奴窪(Canova)的紀念碑。卡奴窪的,靈巧,是自己打的樣子;鐵沁的,宏壯,是十九世紀中葉才完成的。他的《聖處女升天圖》掛在神壇後麵,那朱紅與亮藍兩種顏色鮮明極了,全幅氣韻流動,如風行水上。倍裏尼(GiovanniBellini,十五世紀)的《聖母像》,也是他的精品。他們都還有別的畫在這個教堂裏。
從聖馬克方場沿河直向東去,有一處公園;從一八九五年起,每兩年在此地開國際藝術展覽會一次。今年是第十八屆;加入展覽的有意,荷,比,西,丹,法,英,奧,蘇俄,美,匈,瑞士,波蘭等十三國,意大利的東西自然最多,種類繁極了;未來派立體派的圖畫雕刻,都可見到,還有別的許多新奇的作品,說不出路數。顏色大概鮮明,教人眼睛發亮;建築也是新式,簡截不羅嗦,痛快之至。蘇俄的作品不多,大概是工農生活的表現,兼有沉毅和高興的調子。他們也用鮮明的顏色,但顯然沒有很費心思在藝術上,作風老老實實,並不向牛犄角裏尋找新奇的玩意兒。
威尼斯的玻璃器皿,刻花皮件,都是名產,以典麗風華勝,緙絲也不錯。大理石小雕像,是著名大品的縮本,出於名手的還有味。
萊茵河
萊茵河(The Rhine)發源於瑞士阿爾卑斯山中,穿過德國東部,流入北海,長約二千五百裏。分上中下三部分。從馬恩斯(Mayence,Mains)到哥龍(Cologne)算是“中萊茵”;遊萊茵河的都走這一段兒。天然風景並不異乎尋常地好;古跡可異乎尋常地多。尤其是馬恩斯與考勃倫茲(Koblenz)之間,兩岸山上布滿了舊時的堡壘,高高下下的,錯錯落落的,斑斑駁駁的:有些已經殘破,有些還完好無恙。這中間住過英雄,住過盜賊,或據險自豪,或縱橫馳驟,也曾熱鬧過一番。現在卻無精打采,任憑日曬風吹,一聲兒不響。坐在輪船上兩邊看,那些古色古香各種各樣的堡壘曆曆的從眼前過去;仿佛自己已經跳出了這個時代而在那些堡壘裏過著無拘無束的日子。遊這一段兒,火車卻不如輪船:朝日不如殘陽,晴天不如陰天,陰天不如月夜——月夜,再加上幾點兒螢火,
一閃一閃的在尋覓荒草裏的幽靈似的。最好還得爬上山去,在堡壘
內外徘徊徘徊。
這一帶不但史跡多。傳說也多。最淒豔的自然是膾炙人口的聲聞岩頭的仙女了。聲聞岩在河東岸,高四百三十英尺,一大片暗淡的懸岩,嶙嶙峋峋的;河到岩南,向東拐個小灣,這裏有頂大的回聲,岩因此得名。相傳往日岩頭有個仙女美極,終日歌唱不絕。一個船夫傍晚行船,走過岩下。聽見她的歌聲,仰頭一看,不覺忘其所以,連船帶人都撞碎在岩上。後來又死了一位伯爵的兒子。這可闖下大禍來了。伯爵派兵遣將,給兒子報仇。他們打算捉住她,鎖起來,從岩頂直摔下河裏去。但是她不願死在他們手裏,她呼喚萊茵母親來接她;河裏果然白浪翻騰,她便跳到浪裏。從此聲聞岩下聽不見歌聲,看不見倩影,隻剩晚霞在岩頭明滅。德國大詩人海涅有詩詠此事;此事傳播之廣,這篇詩也有關係的。友人淦克超先生曾譯第一章雲:
傳聞舊低徊,我心何悒悒。
兩峰隱夕陽,萊茵流不息。
峰際一美人,燦然金發明,
清歌時一曲,餘音響入雲。
凝聽複凝望,舟子忘所向,
怪石耿中流,人與舟俱喪。
這座岩現在是已穿了隧道通火車了。
哥龍在萊茵河西岸,是萊茵區最大的城,在全德國數第三。從甲板上看教堂的鍾樓與尖塔這兒那兒都是的。雖然多麼繁華一座商業城,卻不大有俗塵撲到臉上。英國詩人柯勒列治說:
人知萊茵河,洗淨哥龍市;
水仙你告我,今有何神力,
洗淨萊茵水?
那些樓與塔鎮壓著塵土,不讓飛揚起來,與萊茵河的洗刷是異曲同工的。哥龍的大教堂是哥龍的榮耀;單憑這個,哥龍便不死了。這是戈昔式,是世界上最宏大的戈昔式教堂之一。建築在一二四八年,到一八八零年才全部落成。歐洲教堂往往如此,大約總是錢不夠之故。教堂門牆偉麗,尖拱和直棱,特意繁密,又雕了些小花,小動物,和《聖經》人物,零星點綴著;近前細看,其精工真令人驚歎。門牆上兩尖塔,高五百十五英尺,直入雲霄。戈昔式要的是高而靈巧,讓靈魂容易上通於天。這也是月光裏看好。淡藍的天幹幹淨淨的,隻有兩條尖尖的影子映在上麵;像是人天僅有的通路,又像是人類祈禱的一雙胳膊。森嚴肅穆,不說一字,抵得千言萬語。教堂裏非常寬大,頂高一百六十英尺。大石柱一行行的,高的一百四十八英尺,低的也六十英尺,都可合抱;在裏麵走,就像在大森林裏,和世界隔絕。尖塔可以上去,玲瓏剔透,有淩雲之勢。塔下通回廊。廊中向下看教堂裏,覺得別人小得可憐,自己高得可怪,真是顛倒夢想。
文人宅
杜甫《最能行》雲,“若道士無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水經注》,秭歸“縣北一百六十裏有屈原故宅,累石為屋基”。看來隻是一堆爛石頭,杜甫不過說得嘴響罷了。但代遠年湮,渺茫也是當然。往近裏說,《孽海花》上的“李純客”就是李慈銘,書裏記著他自撰的楹聯,上句雲,“保安寺街藏書一萬卷”;但現在走過北平保安寺街的人,誰知道哪一所屋子是他住過的?更不用提屋子裏怎麼個情形,他住著時怎麼個情形了。要憑吊,要留連,隻好在街上站一會兒出出神而已。
西方人崇拜英雄可真當回事兒,名人故宅往往保存得好。譬如莎士比亞吧,老宅子,新宅子,太太老太太宅子,都好好的;連家具什物都存著。莎士比亞也許特別些,就是別人,若有故宅可認的話,至少也在牆上用木牌標明,讓訪古者有低徊之處;無論宅裏住著人或已經改了鋪子。這回在倫敦所見的四文人宅,時代近,宅內
情形比莎士比亞的還好;四所宅子大概都由私人捐款收買,布置起
來,再交給公家的。
約翰生博士(SamuelJohnson,1709-1784)宅,在舊城,是三層樓房,在一個小方場的一角上,靜靜的。他一七四八年進宅,直住了十一年;他太太死在這裏。他和助手就在三層樓上小屋裏編成了他那部大字典。那部寓言小說(all egoricalnovel)《剌塞拉斯》(《Rasselas》)大概也在這屋子裏寫成;是晚上寫的,隻寫了一禮拜,為的要付母親下葬的費用。屋裏各處,如門堂,複壁板,樓梯,碗櫥,廚房等,無不古氣盎然。那著名的大字典陳列在樓下客室裏;是第三版,厚厚的兩大冊。他編著這部字典,意在保全英語的純粹,並確定字義;因為當時作家采用法國字的實在太多了。字典中所定字義有些很幽默:如“女詩人,母詩人也”(she-poet,蓋準shegoat——母山羊——字例),又如“燕麥,穀之一種,英格蘭以飼馬,而蘇格蘭則以為民食也”,都夠損的。——倫敦約翰生社便用這宅子作會所。
濟茲(John Keats,1795-1821)宅,在市北漢姆司台德區(Hampstead)。他生卒雖然都不在這屋子裏,可是在這兒住,在這兒戀愛,在這兒受人攻擊,在這兒寫下不朽的詩歌。那時漢姆司台德區還是鄉下,以風景著名,不像現時人煙稠密。濟茲和他的朋友布朗(Charles Armitage Brown)同住。屋後是個大花園,綠草繁花,靜如隔世;中間一棵老梅樹,一九二一年幹死了,幹子還在。據布朗的追記,濟茲《夜鶯歌》似乎就在這棵樹下寫成。布朗說,“一八一九年春天,有隻夜鶯做案在這屋子近處。濟茲常靜聽它歌唱以自怡悅;一天早晨吃完早飯,他端起一張椅子坐到草地上梅樹下,直坐了兩三點鍾。進屋子的時候,見他拿著幾張紙片兒,塞向書後麵去。問他,才知道是歌詠我們的夜鶯之作。”這裏說的
梅樹,也許就是花園裏那一棵。但是屋前還有草地,地上也是一棵
三百歲老桑樹,枝葉扶疏,至今結桑椹;有人想《夜鶯歌》也許在這棵樹下寫的。濟茲的好詩在這宅子裏寫的最多。他們隔壁住過一家姓布龍(Brawne)的。有位小姐叫凡耐
(Fanny),讓濟茲愛上了,他倆訂了婚,他的朋友頗有人不以為然,為的女的配不上;可是女家也大不樂意,為的濟茲身體弱,又像瘋瘋癲癲的。濟茲自己寫小姐道:“她個兒和我差不多——長長的臉蛋兒——多愁善感——頭梳得好——鼻子不壞,就是有點小毛病——嘴有壞處有好處——臉側麵看好,正麵看,又瘦又少血色,像沒有骨頭。身架苗條,姿態如之——胳膊好,手差點兒——腳還可以——她不止十七歲,可是天真爛漫——舉動奇奇怪怪的,到處跳跳蹦蹦,給人編諢名,近來愣叫我‘自美自的女孩子’——我想這並非生性壞,不過愛鬧一點漂亮勁兒罷了。”
一八二○年二月,濟茲從外麵回來,吐了一口血。他母親和三弟都死在癆病上,他也是個癆病底子;從此便一天壞似一天。這一年九月,他的朋友賽焚(Joseph Severn)伴他上羅馬去養病;次年二月就死在那裏,葬新教墳場,才二十六歲。現在這屋子裏陳列著一圈頭發,大約是賽焚在他死後從他頭上剪下來的。又次年,賽焚向人談起,說他保存著可憐的濟茲一點頭發,等個朋友捎回英國去;他說他有個怪想頭,想照他的希臘琴的樣子作根別針,就用濟茲頭發當弦子,送給可憐的布龍小姐,隻恨找不到這樣的手藝人。濟茲頭發的顏色在各人眼裏不大一樣:有的說赤褐色,有的說棕色,有的說暖棕色,他二弟兩口子說是金紅色,賽焚追畫他的像,卻又畫作深厚的棕黃色。布龍小姐的頭發,這兒也有一並存著。
他倆訂婚戒指也在這兒,鑲著一塊紅寶石。還有一冊仿四折本《莎士比亞》,是濟茲常用的。他對於莎士比亞,下過一番苦工夫;書中頁邊行裏都畫著道兒,也有些精湛的評語。空白處親筆寫著他見密爾頓發和獨坐重讀《黎琊王》劇作兩首詩;書名頁上記著
“給布龍凡耐,一八二○”,照年份看,準是上意大利去時送了
作紀念的。珂羅版印的《夜鶯歌》墨跡,有一份在這兒,另有哈代《漢姆司台德宅作》一詩手稿,是哈代夫人捐贈的,宅中出售影印本。濟茲書法以秀麗勝,哈代的以蒼老勝。
這屋子保存下來卻並不易。一九二一年,業主想出售,由人翻蓋招租。地段好,脫手一定快的;本區市長知道了,趕緊組織委員會募款一萬鎊。款還募得不多,投機的建築公司已經爭先向業主講價錢。在這千鈞一發的當兒,虧得市長和本區四委員迅速行動,用私人名義擔保付款,才得挽回危局。後來共收到捐款四千六百五十鎊(約合七八萬元),多一半是美國人捐的;那時正當大戰之後,為這件事在英國募款是不容易的。
加萊爾(ThomasCarlyle,1795-1881)宅,在泰晤士河旁乞而西區(Chelsea);這一區至今是文人藝士薈萃之處。加萊爾是維多利亞時代初期的散文家,當時號為“乞而西聖人”。一八三四年住到這宅子裏,一直到死。書房在三層樓上,他最後一本書《弗來德力大帝傳》就在這兒寫的。這間房前麵臨街,後麵是小園子;他讓前後都砌上夾牆,為的怕那街上的囂聲,園中的雞叫。他著書時坐的椅子還在;還有一件呢浴衣。據說他最愛穿浴衣,有不少件;蘇格蘭國家畫院所藏他的畫像,便穿著灰呢浴衣,坐在沙發上讀書,自有一番寬舒的氣象。畫中讀書用的架子還可看見。宅裏存著他幾封信,女司事願意念給訪問的人聽,朗朗有味。二樓加萊爾夫人屋裏放著架小屏,上麵橫的豎的斜的正的貼滿了世界各處風景和人物的畫片。
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宅,在“西頭”,現在是熱鬧地方。迭更斯出身貧賤,熟悉下流社會情形;他小說裏寫這種情形,最是酣暢淋漓之至。這使他成為“本世紀最通俗的小說
家,又,英國大幽默家之一”,如他的老友浮斯大(johnForster)
給他作的傳開端所說。他一八三六年動手寫《比克維克秘記》(《PickwickPapers》),在月刊上發表。起初是紳士比克維克等行獵故事,不甚為世所重;後來仆人山姆(SamWeller)出現,談諧嘲諷,百變不窮,那月刊頓時風行起來。迭更斯手頭漸寬,這才遷入這宅子裏,時在一八三七年。
他在這裏寫完了《比克維克秘記》,就是這一年印成單行本。他算是一舉成名,從此直到他死時,三十四年間,總是蒸蒸日上。來這屋子不多日子,他借了一個飯店舉行《秘記》發表周年紀念,又舉行他夫婦結婚周年紀念。住了約莫兩年,又寫成《塊肉餘生述》,《滑稽外史》等。這其間生了兩個女兒,房子擠不下了;一八三九年終,他便搬到別處去了。
屋子裏最熱鬧的是畫,畫著他小說中的人物,牆上大大小小,突梯滑稽,滿是的。所以一屋子春氣。他的人物雖隻是類型,不免奇幻荒唐之處,可是有真味,有人味;因此這麼讓人歡喜讚歎。屋子下層一間廚房,所謂“丁來穀廚房”,道地老式英國廚房,是特地布置起來的——“丁來穀”是比克維克一行下鄉時寄住的地方。廚房架子上擺著帶釉陶器,也都畫著迭更斯的人物。這宅裏還存著他的手杖,頭發;一朵玫瑰花,是從他屍身上取下來的;一塊小窗戶,是他十一歲時住的樓頂小屋裏的;一張書桌,他帶到美洲去過,臨死時給了二女兒,現時罩著紫色天鵝絨,蠻伶俐的。此外有他從這屋子寄出的兩封信,算回了老家。
這四所宅子裏的東西,多半是人家捐贈;有些是特地買了送來的。也有借得來陳列的。管事的人總是在留意搜尋著,頗為苦心熱腸。經常用費大部靠基金和門票、指南等餘利;但門票賣的並不多,指南照顧的更少,大約維持也不大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