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寂寞的春朝
大約是年齡大了一點的緣故吧?近來簡直不想行動,隻愛在南窗下坐著曬曬太陽,看看舊籍,吃點容易消化的點心。
今年春暖,不到廢曆的正月,梅花早已開謝,盆裏的水仙花,也已經香到了十分之八了。因為自家想避靜,連元旦應該去拜年的幾家親戚人家都懶得去。飯後瞌睡一醒,自然隻好翻翻書架,檢出幾本正當一點的書來閱讀。順手一抽,卻抽著了一部退補齋刻的陳龍川的文集。一冊一冊的翻閱下去,覺得中國的現狀,同南宋當時,實在還是一樣。外患的迭來,朝廷的蒙昧,百姓的無智,誌士的悲哽,在這中華民國的二十四年,和孝宗的乾道淳熙,的確也沒有什麼絕大的差別,從前有人吊嶽飛說:“憐他絕代英雄將,爭不遲生付孝宗!”但是陳同甫的《中興五論》,上孝宗皇帝的《三書》,畢竟又有點什麼影響?
讀讀古書,比比現代,在我原是消磨春晝的最上法門。但是且讀且想,想到了後來,自家對自家,也覺得起了反感。在這樣好的春日,又當這樣有為的壯年,我難道也隻能同陳龍川一樣,做點悲歌慷慨的空文,就算了結了麼?但是一上書不報,再上,三上書也不報的時候,究竟一條獨木,也支不起大廈來的。為免去精神的浪費,為避掉親友的來擾,我還是拖著雙腳,走上城隍山去看熱鬧去。
自從遷到杭州來後,這城隍山真對我發生了絕大的威力。心中不快的時候,閑散無聊的時候,大家熱鬧的時候,風雨晦冥的時候,我的唯一的逃避之所就是這一堆看去也並不高大的石山。去年舊曆的元旦,我是上此地來過的;今年雖則年歲很荒,國事更壞,但山上的香煙熱鬧,綠女紅男,還是同去年一樣。對花濺淚,怕要惹得旁人說煞風景,不得已我隻好於背著手走下山來的途中,哼它兩句舊詩:
大地春風十萬家,偏安原不損繁華。
輸降表已傳關外,冊帝文應出海涯。
北闕三書終失策,暮年一第亦微瑕。
千秋論定陳同甫,氣壯詞雄節較差。
走到了寓所,連題目都想好了,是《乙亥元日,讀陳龍川集,有感時事》。
一九三五年二月四日(原載一九三五年二月六日杭州《東南日報·沙發》第二二二九期,據《閑書》)
龍門山路
杭州近處一二十裏路內外的風景,從前在路未築好,交通不便的時候,跑跑原也很費力,很可以滿足滿足一般生長在城市中的騷人雅士的好奇冒險之心;但現在可不同了,汽車一坐,一個鍾頭至少至少可以跑上六七十裏(三十餘至四十公裏)的路;像雲棲,像花塢,像九溪十八澗,像超山等處,從前非得前一日預備餱糧,詰朝而往,信宿始返的地方,現在隻消有三個鍾頭,就可以去逛得,往遊的人一多,遊者當然也不甚珍視了;所以最近,住在杭州的人,隻想發現些一天可以來回,一半開化,一半還保存著原始麵目,山水清幽,遊人較少,去去不甚容易,但也不十分艱難的地點,來滿足他們的好奇好勝的野心。故而富陽、桐廬、隔江的蕭山、紹興等處,在近兩年來,就成了杭州人上流階級的暇日遊賞之地。可是這隻以有自備汽車,或在放假日中,可以每人花五十塊錢的最上階級為限,一般中下或中上級的遊人,能力還有點不及;因而小和山、龍門山、白龍潭、午朝山的一帶,就成了今年遊春期裏最時髦的一個目標。
小和山在留下鎮西南十餘裏地的地方,山上有一座廟叫金蓮寺。這一帶,直至餘杭的閑林埠為止,本是屬於西溪區域以內的。但因稍南有千丈岩,再西再南,又有一座臨江的定山,以及許多高低連迭的午潮山、白龍山之類,所以錢塘張道所編的一部《定鄉小識》(是《武林掌故叢編》裏的一種,共十六卷)裏,把這些山水都劃歸入了定鄉的範圍。所謂定鄉者,當然是以定山而命名,有定南、定北、安吉、長壽的四鄉,又因它們據於縣治的上遊,所以又名上四鄉,以示與縣下的孝女、南北欽賢、調露的四鄉境界的不同。大抵古時定鄉的界線,東自江邊六和塔算起,西至富陽為止,南望蕭山,北接餘杭,區域是很模糊遼闊的。現在我們要記小和山、龍門山、午潮山的一帶,也隻能馬馬虎虎,遵從古意,暫且以它們為定鄉以內的水水山山;而《定鄉小識》的第四卷內之所記,就是這一路的山容水貌,古跡詩詞,我在下麵,也有不少詞句是抄這一卷的記述的。
先說小和山吧;小和山腳,就是杭徽支路達小和山的汽車路的終點。自杭州坐汽車去,不消一個鍾頭,就可以到了。從山腳走上山去,曲折盤旋,大約要走三十分鍾的石級,才可以到得頂上的金蓮寺裏。這一段上山路的風景,可以借《定鄉小識》的記載來描寫,雖然是古人的文言文,但也沒有“白發三千丈”那麼的誇過其實,是可以信用的:“小和山在龍門山東,多竹樹;遊人登山,行翠霧中,山徑盤曲,十步一折,南出龍門坑,抵轉塘,以達於江;北下西溪。”
我們去的那天,同去者是一群中外雜湊的難民似的旅行團,時候又當春意闌珊香火最旺的清明穀雨之前,滿途的翠霧,當然是可以不必說,而把這翠霧襯托得更加可愛更加生色的,卻是萬紫千紅
的映山紅與紫藤花。你即使還不曾到過這一處地方,你且先閉上眼
睛,想一想這一個混合的色彩!上麵當然是青天,遊人的衣服是白
的,太陽光有時也紅,有時也黑(在樹蔭下),有時也七色調和,而你的眼睛,卻在這雜色叢中做亂舞亂跳的飛花蝴蝶,這大約也可以說是夠風流了吧!但是更風流的事情,還在後麵。
金蓮寺裏奉祀的菩薩,是玄天上帝的聖帝菩薩,據說,極有靈驗。自二月至四月,香火之盛,可以抵得過老東嶽的一半,而尤以“飯回(還)勿盛(曾)且(吃)哩!”的鬆江鄉民為最多。因而在寺的門前,當這一個春香期裏,有茶棚,有菜館,還有專賣竹器的手工人。油條,燒酒,毛筍,油豆腐,卻是這山上的異味。
關於聖帝菩薩,我早想做一點考證,但遍閱道書,卻仍是茫無頭緒。隻從一部不能當作正傳看的草本書裏,知道他是一位太子,在武當出家修行;手執寶劍,頭帶金圈,是一位伏魔大帝。所謂魔者,就是他蛻化時嫌有煙火氣味,從自己肚裏挖出的一個胃和一盤腸。這聖帝的腸和胃,也受了聖化,被挖出之後,就變了一個龜與一條蛇,在世上作惡害人。經聖帝菩薩收服之後,便變了他的龜蛇二將。還有一個經他收服的王靈官,是他最信任最得意的侍從武都頭;一手捏鋼鞭,一手作靈結,紅臉赤發,正直聰明,是這一位聖帝手下最有靈感,最不顧私情的周倉、李逵、牛皋一類的人物。而聖帝的名姓,和在世時的籍貫時代,卻言人人殊,終於沒有一個定論。
以我的私意推測起來,大約這一位聖帝菩薩,受的一定是佛家的影響,係產生於唐以後的無疑。因為釋迦是太子,是入山修道者,曆盡了種種苦難魔折,才成正果,而他的經曆出身,簡直和聖帝菩薩是一樣。大約道家見到了佛法的流行,這我們中國固有的正教行見得要被外來的宗教征服了,所以才倡始了這一種傳說。延至宋代,道教大盛,趙氏南遷,餘杭大滌山下的洞霄宮,天台桐柏山上的桐柏宮,威勢赫奕,壓倒了禪宗。因而西溪一帶,直至餘杭,有的是靈官殿,聖武廟,而釋家的寺院,都是清代重修的殿宇。明朝永樂,因燕賊篡位,難得民心,故而托言聖帝轉世,大修武當的道院;而他的末子崇禎,也做了朱天大帝,在杭州附近,出盡了威風。由此類推起來,從可知道這一帶的高山道觀,在明朝也是香火很盛的,一路上去,可以直溯到安徽的白嶽、齊雲。
野馬一放,放得太遠了,我們隻好再回到一九三五年春季的小和山來。就再說金蓮寺吧!金蓮寺是有田產的寺觀,每年收入的租穀,盡可以養得活十二三位寺內的僧侶,寺的組織繼承,是和浙東的寺院一樣,大有俗家的氣味;他們奉祀的雖是聖帝菩薩,而穿的卻是和尚的衣服;因為富有寺產,所以打官司、奪產業這類的事情,也是免不了的。我們當天在金蓮寺外吃了一陣油條燒酒之後,因為去的目的地是白龍潭,所以隻在寺外門前鬧了一陣,便向南麵的一條石級路走下,上龍門坑去了。這龍門坑的一個村子,真是外人不識,村人不知,武陵漁父,也不曾到過的一座世外的桃源,它的形勢,和在郎當嶺上,看下去的山村梅家塢,有點相仿佛。
龍門坑居民二百餘家,十分之六是葛姓,村中一溪,斷橋錯落,居民小舍,就在溪水橋頭,山坡岩下,排列分配得極勻極美。村的三麵,盡是高山,山的四麵就是萬紫千紅的映山紅與紫藤花。自白龍潭下流出來的溪水,可以灌田,可以助勢,所以水碓磨坊,隨處都是。居民於種茶種稻之外,並且也利用水勢,兼營紙業。這一種和平的景象,這一種村民樂業的神情,你若見了,必定想辭去你所有的委員教員×員的職務,來此地閑居課子,或賣劍買牛,不問世事。而這村中的蛟龍廟(或作嬌龍廟)裏的一區小學兒童的歌聲,更加要使你想到沒有外國勢力侵入,生活競爭不像現在那麼激烈的羲皇以上的時代去。我忍不住了,就乘大家不注意的中間,偷偷在筆記簿上寫下了這麼的二十八字:
小和山下蛟龍廟,聚族安居二百家。
好是陽春三月暮,沿途開遍紫藤花。
從龍門坑西去的五六裏路中間,兩邊盡是午潮山、龍門山、千丈岩、牛滑嶺、倒吊嶺、九曲嶺、獅子岩等崇山峻嶺拖下來的高峰;中有一溪,因成一穀。山上的花和石,溪裏的水和天,三步一轉,五步一折,到了穀底的時候,要上山了,這時候你就感得到一年不斷的天風,和名叫龍門,從兩峰夾峙的石壁之間流下來的瀑布聲音的淙淙霍霍。
你要脫去了文明人的鞋襪,光赤著從母胎裏帶來的雙足,有時候水大,也須還要撩上你本來不長的短褲,露著白腿,不惜臀部(因為要滑跌而坐在水中),才能到得那所謂的龍門山夾,從這山夾裏流下來的白龍潭瀑布的身邊。
上麵說過的所謂更風流的事情,就在這一段了。小姐們太太們,到了此地,總算是已經曆盡了千辛和萬苦;從此回去麼?瀑布聲音,是聽得見了;愛惜絲襪與高跟皮鞋麼?那你就一步也移動不得。坐轎子麼?你一個人走,尚且危險,哪裏有一乘轎子與兩個轎夫的容身之地?所以你不來則已,你若一來,就得大家平等,一律的赤著足,撩著衣,坐臀樁,爬石隙,大家隻好做一個原始時代的赤裸裸的亞當與夏娃;不必客氣,毫無折扣,要爬過山的半腰,再順溪流而上,直到兩山壁峙的幽黯的山釽,才看得見那一條白龍飛舞似的珠簾的彩瀑。瀑身並不寬,瀑流也並不高(大約總隻有五丈餘高),可是在杭州附近,在這一個千岩萬壑不知去路的山間,偶爾路一轉折,就見到了這一條隻在書的插畫裏見過似的飛瀑,豈不是已經可以算一件奇跡了麼?風流不風流,且不必去管它,總之你費半日的心思和勞力,最後就可以得到這一點怡悅心身,滿足好奇的酬報,豈不是比盼望了兩三個月之久,而終於也許還不能得到一個末尾的航空獎券穩健有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