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1 / 3)

【第三輯】

辦私室

諸君聽慣了“辦公室”這一個名詞,忽然看見這個題目叫做“辦私室”,也許疑為寫錯了字,或者是指洋房裏麵排著浴盆和抽水馬桶的那個房間;其實既不是寫錯了字,也不是指那個與“方便”為緣的辦私房間,是指雖稱“辦公”而實為“辦私”的地方。

怎麼叫做“辦私”?開宗明義第一章即是安插私人。隻要你做了一個什麼“長”,局長也好,校長也好,或隻要做了什麼“理”,總理也好,協理也好,總之隻要你做了一個獨當一麵有權用人的領袖,大領也好,小領也好,便得了無上機會去實行“舉不避親”的政策!舅老爺可任會計,姑老爺可任庶務,表老爺可任科長,侄少爺可任科員……真是人才濟濟,古人說“忠臣孝子出於一門”,這至少也可以說是“各種飯桶出於一門”!外麵的真正的專門人才雖多,其奈不是“出於一門”何!

常語有兩句話,一句是“為人擇事”,一句是“為事擇人”;

其實能為事擇人,是要辦某事而選用合於此事的人才,固然是很好的事情,就是因有了人才,尋得相當的事叫他去做,也不是什麼不好的事情。所最可痛的是不管事情弄得怎樣糟,隻要是自己的親戚弄得飯碗算數!

但是“辦公室”到底是辦公的地方,隻有秉公辦事始能令人心悅誠服,倘若硬把“辦公室”一變而為“辦私室”,便極容易引起暗潮,引起糾紛。有某機關的庶務先生,因為要拉一個私人做茶房,就原有的茶房裏麵揀出一個“弗識相”的開除掉,弄得全體“茶博士”宣布罷工,鬧得烏煙瘴氣!我又親見某機關的領袖任事十餘年,全取人才主義,從不用一私人,凡有什麼難問題,或同事中有所爭執的事情,他數言解決,眾無怨言,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是大公無私,全以當前的事實為評判的對象,自然使人易於諒解。這位領袖對於“辦私”的機會雖不知道利用,但據他自己對我說,他因此對於“辦公”方麵卻大為順利。

做領袖的人要做全機關的表率,所以尤忌在辦公室裏“辦私”。但是任何辦公室,除了領袖,還有許多職員,而辦公的職員也往往各辦其私。西友某君有一次很詫異的問我說道:“在外國銀行裏,各辦事桌旁的辦事員總是忙於辦公,何以偶入中國的銀行,往往看見許多人就辦公桌上看報?”他這種話當然不能抹殺我國人辦的許多銀行,但是我們試冷眼觀察,吾國辦公機關裏的職員,於辦公時間內看了大報還看小報的人有多少?這種私而忘公的精神怎樣的普遍!

聽說外國國民看報的人比我國多得不知幾何倍數,他們每日由家出外赴辦公室的時候,往往利用在途中坐車的一些時間內把本日的報展開來看看,到了辦公室便須認真的辦公,他們真是笨伯!何以不知利用辦公室裏的辦公時間來看看報呢?可見他們不及我國辦事的聰明了!

我國辦公事的人還有一種“辦私”的好機會,就是濫用機關裏

的信封信箋,就在辦公室裏來寫私人的信!

據梁實秋先生說他有一天接到一封從外國郵局寄來的信,那信封是免貼郵票的信封,在貼郵票的角上印著:“如有以此信封作私用者,處以二百元之罰金。”這種事情,在咱們的聰明辦公者們看起來,未免要笑他們不懂得“辦私室”的妙訣,以為公私何必分得如此分明,未免“小題大做”了!

我有一位朋友在某機關裏服務,他告訴我說他有一位同事差不多天天在辦公室裏用機關裏的信封信箋大寫其情書,他雖“挨弗著”拜讀那些情意纏綿的情書內容,但偶爾把眼角斜過去偷瞧偷瞧,但見滿紙“吾愛”!這也可以算是在辦公室裏極“辦私”的能事了!誰家女郎,得到這樣多情的如意郎君,所不堪聞問的是那間表麵上號稱“辦公室”裏的事務成績!

我又聽說外國的各種機關正在那裏利用種種科學的原理來增加辦公的效率,我國“辦私室”的效率對於“辦私”方麵似尚不無成績,也許可與講究效率的外國並駕齊驅!我們中國社會事業所以難有進步,也許是有一部分因為這一方麵的成績太好了!太普遍了!

(原載1929年1月13日《生活》周刊第10卷第9期)

盡我所有

我們常看見有許多學英文的人,遇了用得著的時候,總怕開口,所以學校裏有的請了外國人教英文,遇著師生聚會或宴會的時候,常有一堆學生躲來躲去,很不願意和他同席,更不願意和他多談。這是什麼緣故?也許是因為他覺得自己說得不好,怕出醜。其實你是外國人,西文是你的母音,我是中國人,本來不是說英語的,我懂得多少就說多少,能說得多好就說多好,如果說得差些,我總算“盡我所有”說了出來,有的不行的地方,有機會再學就是了,一些沒有什麼難為情!若本來自己不行,卻扭扭捏捏、遮遮掩掩,試分析自己此時的心理,豈不是要表示我原是不錯,不過不高興說就是了!自己沒有而要裝做有,這便是不知不覺中趨於“偽”的一條路上去!天下作偽是最苦惱的事情,老老實實是最愉快的事情,“盡我所有”便是老老實實的態度,有了這種態度,豈但說什麼英語心裏無所畏,做什麼都有無畏的精神,說英語不過是一種較

為淺顯的例罷了。

在校裏做學生的時候,在課室裏倒了黴被教師喊著名字,叫起來考問幾句,膽小一些的仁兄,往往也嚇得聲音發抖,懂得兩句的,隻吞吞吐吐地答出了一句!這裏麵當然也有“撒爛汙”的朋友,但是也有很冤枉的。既經懂了何以還有這樣的冤枉?也是缺乏“盡我所有”的態度。有了這種態度,隻要在自修的時候,“盡我所有”的能力用功,答的時候“盡我所有”的知識回答,既經“盡我所有”,於心無愧,如再不免“吃湯刞”,所謂“嘸啥話頭”,用文縐縐的話便是所謂“夫複何言”,我害怕要吃,不害怕也要吃,怕他作甚!這樣一來,心境上成了所謂“君子坦蕩蕩”,不至於做“小人常戚戚”了。

做學生對付功課需要這種“盡我所有”的態度,就是我們要求自身的發展,也何嚐不需要這種態度。有人告訴我們說,我要升學沒有錢,做不到,學生意心裏又不願,怎樣好?他不知道我們要求發展隻有以目前“所有”的境地做出發點,不能一步升天的!沒有錢升學誠然是不幸,但是天上既不能立刻掉下錢來,學生意的人也不見得個個都無出息,也是事在人為,我們便須利用“盡我所有”的憑借而往前做去,否則就是立刻急死也是無用的!而且我們深信果能抱著“盡我所有”的堅毅奮發的態度往前幹,不怕困難的拚命的幹,總有達到目的的日子!隻怕我們不幹!隻怕我們不能“盡我所有”!

豈但無力升學的苦青年,社會無論什麼人都有他們說不出的痛苦,說不出的不滿意,最需要的也是這種“盡我所有”的態度,盡量利用我們所有的能力,所有的憑借,無論或大或小,總是,“盡我所有”的往前幹,幹到不能幹無可幹時再說!有了這種態度,隻望著前途,隻望著未來,不知道什麼是困難,不知道什麼是危險,不知道什麼是煩悶,不知道什麼是失望,但知道“盡我所有”的往

前幹,幹到不能幹無可幹再說!俗語所謂“做到哪裏算哪裏”,一

個人本來不能包辦一切,本來隻能“盡我所有”,此外多愁多慮多煩多惱,都是庸人自擾的事情!

這種“盡我所有”的態度,豈但從個人事業的立場言是非常需要的,就是我們想到社會的改進方麵,也要有這種態度。即就全國不識字的人民一端而言,約占全數百分之八十,而現在的德國和日本,全國不識字的人僅達百分之十,國民的知識程度相差如此之遠,想到以全民為基礎的民國前途,很容易使人氣餒。但是我們決不能因“氣餒”而能為國家增加絲毫的進步,也隻有抱定“盡我所有”的態度,一人的力量能做多少即做多少,一團體的力量能做多少即做多少,一種刊物的力量能做多少即做多少,“盡我所有”的往前幹!幹一分是一分!幹兩分是兩分!前途怎樣遼遠,我們不管!要“盡我所有”的向前猛進!

(原載1929年1月20日《生活》周刊第4卷第10期)

忘名

“三代下惟恐不好名”,一個人知道好名,他便要顧到清議,想到輿論,不敢肆無忌憚,不要臉的人當然更是不要名的人,所以好名原來不是一件什麼壞的事情,有的時候也許是一種很有效的興奮劑,督促著人們向正當的路上前進。所以我們對於好名的人,並不要勸他們一定要把好名心去掉,不過要勸他們徹底明白“名者,實之賓也”,要“實至名歸”的名才靠得住。像因發明“相對論”而名震寰宇的德國科學家安斯坦,他的名是實實在在的有了空前的發明,引起科學界的欽服,才有這樣的結果,並不是由他自己憑空瞎吹出來的。你看據他的夫人說,他生平是極怕出風頭的,極怕有人替他作廣告的,甚至有人把他的相片登在報上,他見了竟因此不舒服了兩天。可見他的名是他的確有實際的事業之自然而然的附屬產物,並不是虛名,在他當初原無所容心。惟其有“實”做基礎的“名”,才有榮譽之可言;若是有名無“實”的“名”,別人依你的“名”而要求你的“實”,你既然是本無所謂“實”,當然終有拆穿的時候,於是不但享不著什麼榮譽,最後的結果,隻有使你難堪得無地自容的“醜”。俗語謙詞有所謂“獻醜”,不肯務“實”而急急於竊盜虛聲的人,便是拚命替自己準備“獻醜”,這是何苦來!

我們並不勸好名的人不要好名,隻希望好名的人能在“實”字上用工夫,既如上述:但是照我個人愚妄之見,一個人要享受胸次浩大的愉快心境,要不為“患得患失”的愁慮所圍困,則熱衷好名遠不如太上忘名。

我們試徹底想一想看,“名”除了能滿足我們的虛榮心外,有多大的好處?我常以為我們各個人的價值是在能各就天賦的特長分途對人群作相當的貢獻,作各盡所能的貢獻,我有一分實際能力,幹我一分能力所能幹的事;我有十分實際能力,幹我十分能力所能幹的事。有了大名,不見得便把我所僅有的一分能力加到十分;沒有大名,不見得便把我所原有的十分能力縮到一分。我但知盡我心力的幹去,多麼坦夷自在,何必常把與實際工作無甚關係的名來擾動吾心?

美國著名飛行家林德白因飛渡大西洋的偉績而名益噪,乃至他隨便到何處,都有新聞記者張望著,追詢著,甚至他和他的新夫人度蜜月,都要千方百計的瞞著社會,暗中進行,以避煩擾。這是大名給他的好處!

美國前總統現任大理院院長的塔虎脫,最近因為生了病,動身到加拿大去養病。他原已病得走不大動,坐在一個有輪的靠椅上,用一個人推到火車站去預備上火車。他既是所謂名人,雖在養病怕煩之中,仍有許多新聞記者及攝影者包圍著大攝其影,雖然經他再三拒絕,還是不免,他臨時氣急了,勉強跑出了椅子,往火車上鑽,一麵搖著手叫他們不要跟上。這也是大名給他的好處!

我們做無名小卒的人,度蜜月也好,養病也好,享著自由自己

不覺得,誰感覺到他們的許多不便利?

身前的名對於我們的本身已沒有什麼增損,身後的名則又如何?杜甫夢李白詩裏說“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死後是否有知,我們未曾死過的人既無從知道,又何必斤斤於“寂寞”的“身後事”?況且身後的名,於我們的本身又有什麼增損?例如生在二千四百七十二年前的孔老夫子,他自有他的價值,他生時自有他的貢獻,後來許多帝王硬把他捧成“獨尊”,現在有許多人硬要打倒他;或譽或毀,紛紛擾擾,他在死中是否知道?於他本身又有什麼增損?

蔡孑民先生有兩句詩說:“縱留萬古名何用?但求霎那心太平,”我覺得可玩味。我們倘能問心無愧,盡我心力對社會有所貢獻,此心便很太平,別人知道不知道,滿不在乎!有了這樣的態度,便享受得到胸懷浩大的愉快心境,便不至為“患得患失”的愁慮所圍困,所以我說熱衷好名遠不如太上忘名。

(原載1929年10月6日《生活》周刊第4卷第45期)

呆氣

我們尋常大概都知道敬重“勇氣”和敬重“正氣”。昔曾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嚐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是從理直氣壯中所生出的勇氣。孟子說:“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有人問他什麼叫做浩然之氣,他說:“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這是天地間的浩然正氣。但是我意以為非有幾分呆氣,勇氣鼓不起來,正氣亦將消散;因為“雖千萬人,吾往矣”!非有幾分呆氣的人決不肯幹;“以直養而無害”,亦非有幾分呆氣的人也不肯幹。試想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不是呆氣的十足表現嗎?

研究任何學問,欲求造詣深邃者,也不可不有幾分呆氣。據傳發明地心吸力學說的牛頓,有一天清晨正在潛思深究的有味當兒,他的女仆預把雞蛋置小鍋旁備他自煮作早餐,他一麵沉思,一麵把手上的一隻表放入鍋內滾水中大煮特煮,這不是呆氣的表現嗎?又據傳說電學怪傑愛迪生結婚之日,與新夫人同車經過他的實驗所,把夫人暫停在門外,自己跑進去取什麼東西,不料進去之後,忘其所以,竟在一張桌上大做其實驗,把夫人丟在外麵許久,最後由新夫人進去找了出來,才一同回家去,這又不是呆氣的表現嗎?大概研究學問非研究到有了呆氣的境域,鑽得不深,求得不切,隻有皮毛可得,彼科學家思創造一物,發明一理,當其在未創造未發明之前,人莫不譏為夢想,甚乃狂易,認為徒耗光陰,結果遼遠,而彼科學家獨能不顧譏笑,埋頭研究,甚至廢寢忘食,甘之如飴,非有幾分呆氣為後盾,豈能堅持得下去。

委身革命事業以拯救同胞為己任者,也不可不有幾分呆氣。彼革命誌士,思為國家謀幸福,為人民除痛苦,而當其未達到謀幸福除痛苦之前,無一兵一卒之力,無彈丸憑借之地,在他人見之,未嚐非紙上談兵,癡人說夢,認為必不可以實現,然卒以彼大革命家之規謀計劃,冒萬險,排萬難,忍人之所不能忍,為人之所不敢為,刀斧不足以懼其心,窮困不足以移其誌,置身家性命於度外,而登高一呼,萬方響應,翕然從風,固為萬流景仰,但在流離顛沛之際,非有幾分呆氣為後盾,豈能堅持得下去?誠以凡事非有幾分呆氣來應付,處處隻計及一己利害,事事顧慮前途得失,無絲毫之主見,無絲毫之冒險精神,遲疑不前,越趄不進,永在彷徨歧路之間而已。

此外欲能忠於職務,亦非具有幾分呆氣不可。在辦公室中但望公畢時間之速到,或手持公事而目注牆上所懸時計者,大概都是聰明朋友的把戲,事業交在這種人手上是永遠辦不好,這是可以保險的。因為他所缺乏的就是忠於職務視公務如己事的呆氣。降而至於交友,也以具有幾分呆氣的朋友為靠得住。韓退之所慨歎的“士窮

乃見節義”,朋友窮了,仍不忘其友誼,此事非有較高程度之呆氣

者不辦!

我們尋常的心理,大概無不喜聞他人之譽我聰明,且亦時欲表現其聰明;又無不厭聞他人之稱我為呆子,而並不願自認為呆子。初不料呆氣也有那麼大的好處!

(原載1931年5月16日《生活》周刊第6卷第21期)

不堪設想的官化

近有一天在友人宴席間遇著上海銀行界某君,聽他談起官化的烏煙瘴氣,又引起我來說幾句不中聽的話。

這位某君也者,原是上海銀行界裏一個紅人兒,最近被任為不久即可開幕的官商合辦性質的某銀行的總經理。這個銀行本擬國立的,已有了什麼籌備處,堂哉皇哉官辦的銀行籌備處難免有一個大優點,就是官化!官化的最大優點是安插冗員,養成婢顏奴膝一呼百諾吃飯拿錢不必做事的好風氣。最近這個正在籌備中的銀行招了若幹商股,變成官商合辦的性質。在招商股的時候,因為官的信用太好了,恐怕商人不信任而不肯投資,乃用拉夫手段把某君拉去做一個開台戲的跳加官。某君被拉之後,跑到官辦的籌備處去瞧瞧,但見一切籌而未備,卻用了許多冗員,不但冗員而已,並用了幾十個冗茶房(即仆役),冗的空氣總算不薄,既是夠得上“冗”字的美名,當然沒有什麼事幹,不過一大堆的奔走唱諾而已。某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