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滑竿
黃河邊上的驢子,垂著頭的,細腿的,穿著自己的破爛的毛皮的,它們劃著無邊蒼老的曠野,如同枯樹根又在人間活動了起來。
它們的眼睛永遠為了遮天的沙土而垂著淚,鼻子的響聲永遠攪在黃色的大風裏,那沙沙地足音,隻有在黃昏以後,一切都停息了的時候才能聽到。
而四川的轎夫,同樣會發出那沙沙的足音。下坡路,他們的腿,輕捷得連他們自己也不能夠止住,蹣跚地他們控製了這狹小的山路。他們的血液驕傲地跳動著,好像他們停止了呼吸,隻聽到草鞋觸著石級的聲音。在山澗中,在流泉中,在煙霧中,在淒慘地飛著細雨的斜坡上,他們喊著:左手!
迎麵走來的,擔著草鞋的擔子,背著青菜的孩子,牽著一條黃牛的老頭,趕著三個小豬的女人,他們也都為著這下山的轎子讓開
路。因為他們走得快,就像流泉一樣的,一刻也不能夠止息。
一到拔坡的時候,他們的腳步聲便不響了。迎麵遇到來人的時候,他們喊著左手或右手的聲音隻有粗嘎,而一點也不強烈。因為他們開始喘息,他們的肺葉開始擴張,發出來好像風扇在他們的胸膛裏扇起來的聲音,那破片做的衣裳在吱吱響的轎子下麵,有秩序的向左或向右地擺動。汗珠在頭發梢上靜靜地站著,他們走得當心而出奇的慢,而轎子仍舊像要破碎了似的叫。像是迎著大風向前走,像是海船臨靠岸時遇到了潮頭一樣困難。
他們並不是巨象,卻發出來巨象呼喘似的聲音。
早晨他們吃了一碗四個大銅板一碗的麵,晚上再吃一碗,一天八個大銅板。甚或有一天不吃什麼的,隻要抽一點鴉片就可以。所以瘦弱蒼白,有的像化石人似的,還有點透明。若讓他們自己支持著自己都有點奇怪,他們隨時要倒下來的樣子。
可是來往上下山的人,卻擔在他們的肩上。
有一次我偶爾和他們談起做爆竹的方法來,其中的一個轎夫,不但曉得做爆竹的方法,還曉得做槍藥的方法。他說用破軍衣,破棉花,破軍帽,加上火硝,琉璜,就可以做槍藥。他還怕我不明白槍藥。他又說:
“那就是做子彈。”
我就問他:
“你怎麼曉得做子彈?”
他說他打過賀龍,在湖南。
“你那時候是當官嗎?當兵嗎?”
他說他當兵,還當過班長。打了兩年。後來他問我:
“你曉得共黨嗎?打賀龍就是打共黨。”
“我聽說。”接著我問他:“你知道現在的共黨已經編了八路軍嗎?”
“嗬!這我還不知道。”
“也是打日本。”
“對呀!國家到了危難的時候,還自己打什麼呢?一齊槍口對外。”他想了一下的樣子:“也是歸蔣委員長領導嗎?”
“是的。”
這時候,前邊的那個轎夫一聲不響。轎杆在肩上,一會兒換換左手,一會兒又換換右手。
後邊的就接連著發了議論:
“小日本不可怕,就怕心不齊。中國人心齊,他就治不了。前幾天飛機來炸,炸在朝天門。那好做啥子呀!飛機炸就占了中國?我們可不能講和,講和就白亡了國。日本人壞呀!日本人狠哪!報紙上去年沒少畫他們殺中國人的圖。我們中國人抓住他們的俘虜,一律優待。可是說日本人也不都壞,說是不當兵不行,抓上船就載到中國來……”
“是的……老百姓也和中國老百姓一樣好。就是日本軍閥壞……”我回答他。
就快走上高坡了,一過了前邊的石板橋,隔著這一個山頭又看到另外的一個山頭。雲煙從那個山慢慢地沉落下來,沉落到山腰了,仍舊往下沉落,一道深灰色的,一道淺灰色的,大團的遊絲似的縛著山腰。我的轎子要繞過那個有雲煙的尖頂的山。兩個轎夫都開始吃力了。我能夠聽得見的,是後邊的這一個,喘息的聲音又開始了。我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想起海上在呼喘著的活著的蛤蟆。因為他的聲音就帶著起伏、擴張、呼扇的感覺。他們腳下刷刷的聲音,這時候沒有了。伴著呼喘的是轎杆的竹子的鳴叫。坐在轎子上的人,隨著他們沉重的腳步的起伏在一升一落的。在那麼多的石級上,若有一個石級不留心踏滑了,連人帶轎子要一齊滾下山澗去。
因為山上的路隻有二尺多寬,遇到迎麵而來的轎子,往往是彼此摩擦著走過。假若摩擦得厲害一點,誰若靠著山澗的一麵,誰就要滾下山澗去。山峰在前邊那麼高,高得插進雲霄似的。山壁有
的地方掛著一條小小的流泉,這流泉從山頂上一直掛到深澗中。再
從澗底流到另一麵天地去,就是說,從山的這麵又流到山的那麵去了。同時流泉們發著唧鈴鈴的聲音。山風陰森地浸著人的皮膚。這時候,真有點害怕,可是轉頭一看,在山澗的邊上都掛著人,在亂草中,耙子的聲音刷刷地響著。原來是女人和小孩子在集著野柴。
後邊的轎夫說:
“共黨編成了八路軍,這我還不知道。整天忙生活……連報紙也不常看(他說過他在軍隊常看報紙)……整天忙生活對於國家就疏忽了……”
正是拔坡的時候,他的話和轎杆的聲響攪在了一起。
對於滑竿,我想他倆的肩膀,本來是肩不起的,但也肩起了。本來不應該擔在他們的肩上的,但他們也擔起了。而在擔不起時,他們就抽起大煙來擔。所以我總以為抬著我的不是兩個人,而像輕飄飄的兩盞煙燈。在重慶的交通運轉卻是掌握在他們的肩膀上的,就如黃河北的驢子,垂著頭的,細腿的,使馬看不起的驢子,也轉運著國家的軍糧。
1939年春,歌樂山
長安寺
接引殿裏的佛前燈一排一排的,每個頂著一顆小燈花燃在案子上。敲鍾的聲音一到接近黃昏的時候就稀少下來,並且漸漸地簡直一聲不響了。因為燒香拜佛的人都回家去吃著晚飯。
大雄寶殿裏,也同樣啞默默地,每個塑像都站在自己的地盤上憂鬱起來,因為黑暗開始掛在他們的臉上。長眉大仙,伏虎大仙,赤腳大仙,達摩,他們分不出哪個是牽著虎的,哪個是赤著腳的。他們通通安安靜靜地同叫著別的名字的許多塑像分站在大雄寶殿的兩壁。
隻有大肚彌勒佛還在笑眯眯地看著打掃殿堂的人,因為打掃殿堂的人把小燈放在彌勒佛腳前的緣故。
厚沉沉的圓圓的蒲團,被打掃殿堂的人一個一個地拾起來,高高地把它們靠著牆堆了起來。香火著在釋迦摩尼的腳前,就要熄滅的樣子,昏昏暗暗地,若不去尋找,簡直看不見了似的,隻不過香火的氣息繚繞在灰暗的微光裏。
接引殿前,石橋下邊池裏的小龜,不再像日裏那樣把頭探在水麵上。用胡芝麻磨著香油的小石磨也停止了轉動。磨香油的人也在收拾著家具。廟前喝茶的都戴起了帽子,打算回家去。衝茶的紅臉的那個老頭,在小桌上自己吃著一碗素麵,大概那就是他的晚餐了。
過年的時候,這廟就更溫暖而熱氣騰騰的了,燒香拜佛的人東看看,西望望。用著他們特有的幽閑,摸一摸石橋的欄杆的花紋,而後研究著想多發現幾個橋下的烏龜。有一個老太婆背著一個黃口袋,在右邊的胯骨上,那口袋上寫著“進香”兩個黑字,她已經跨出了當門的殿堂的後門,她又急急忙忙地從那後門轉回去。我很奇怪地看著她,以為她掉了東西。大家想想看吧!她一翻身就跪下,迎著殿堂的後門向前磕了一個頭。看她的年歲,有六十多歲,但那磕頭的動作,來得非常靈活,我看她走在石橋上也照樣的精神而莊嚴。為著過年才做起來的新緞子帽,閃亮地向著接引殿去朝拜了。佛前鍾在一個老和尚手裏拿著的鍾錘下當當地響了三聲,那老太婆就跪在蒲團上安詳地磕了三個頭。這次磕頭卻並不像方才在前麵殿堂的後門磕得那樣熱情而慌張。我想了半天才明白,方才,就是前一刻,一定是她覺得自己太疏忽了,怕是那尊麵向著後門口的佛見她怪,而急急忙忙地請她恕罪的意思。
賣花生糖的肩上掛著一個小箱子,裏邊裝了三四樣糖,花生糖、炒米糖,還有胡桃糖。賣瓜子的提著一個長條的小竹籃,籃子的一頭是白瓜籽,一頭是鹽花生。而這裏不大流行難民賣的一包一包的“瓜子大王”。青茶,素麵,不加裝飾的,一個銅板隨手抓過一撮來就放在嘴上磕的白瓜子,就已經十足了。所以這廟裏吃茶的人,都覺得別有風味。
耳朵聽的是梵鍾和誦經的聲音;眼睛看的是些悠閑而且自得
的遊廟或燒香的人;鼻子所聞到的,不用說是檀香和別和香料的氣
息。所以這種吃茶的地方確實使人喜歡,又可以吃茶,又可以觀風景看遊人。比起重慶的所有的吃茶店來都好。尤其是那衝茶的紅臉的老頭,他總是高高興興的,走路時喜歡把身子向兩邊擺著,好像他故意把重心一會放在左腿上,一會放在右腿上。每當他掀起茶盅的蓋子時,他的話就來了,一串一串的,他說:我們這四川沒有啥好的,若不是打日本,先生們請也請不到這地方。他再說下去,就不懂了,他談的和詩句一樣。這時候他要衝在茶盅的開水,從壺嘴如同一條水落進茶盅來。他拿起蓋子來把茶盅扣住了,那裏邊上下遊著的小魚似的茶葉也被蓋子扣住了,反正這地方是安靜得可喜的,一切都是太平無事。
××坊的水龍就在石橋的旁邊和佛堂斜對著麵。裏邊放置著什麼,我沒有機會去看,但有一次重慶的防空演習我是看過的,用人推著哇哇的山響的水龍,一個水龍大概可裝兩桶水的樣子,可是非常沉重,四五個人連推帶挽。若著起火來,我看那水龍到不了火已經落了。那仿佛就寫著什麼××坊一類的字樣。唯有這些東西,在廟裏算是一個不調和的設備,而且也破壞了安靜和統一。廟的牆壁上,不是大大的寫著“觀世音菩薩”嗎?莊嚴靜穆,這是一塊沒有受到外麵侵擾的重慶的唯一的地方。他說,一花一世界,這是一個小世界,應作如是觀。
但我突然神經過敏起來——可能有一天這上麵會落下了敵人的一顆炸彈。而可能的那兩條水龍也救不了這場大火。那時,那些喝茶的將沒有著落了,假如他們不願意茶攤埋在瓦礫場上。
我頓然地感到悲哀。
1939年4月,歌樂山(首刊於1939年9月5日出版的《魯迅風》第19期)
放火者
從五月一號那天起,重慶就動了,在這個月份裏,我們要紀念好幾個日子,所以街上有不少人在遊行,他們還準備著在夜裏火炬遊行。街上的人帶著民族的信心,排成大隊行列沉靜地走著。
“五三”的中午日本飛機二十六架飛到重慶的上空,在人口最稠密的街道上投下燃燒彈和炸彈,那一天就有三條街起了帶著硫磺氣的火焰。
“五四”的那天,日本飛機又帶了多量的炸彈,投到他們上次沒有完全毀掉的街上和上次沒可能毀掉的街道上。
大火的十天以後,那些斷牆之下,瓦礫堆中仍冒著煙。人們走在街上用手帕掩著鼻子或者掛著口罩,因為有一種奇怪的氣味滿街散布著。那怪味並不十分濃厚,但隨時都覺得吸得到。似乎每人都用過於細微的嗅覺存心嗅到那說不出的氣味似的,就在十天以後發掘的人們,還在深厚的灰燼裏尋出屍體來。斷牆筆直地站著,在一群瓦礫當中,隻有它那麼高而又那麼完整。設法拆掉它,拉倒它,但它站得非常堅強。斷牌坊就站著這斷牆,很遠就可以聽到幾十人在喊著,好像拉著帆船的纖繩,又像抬著重物。
“哎呀……喔嗬……哎呀……喔嗬……”
走近了看到那裏站著一隊兵士,穿著綠色的衣裳,腰間掛著他們喝水的瓷杯,他們像出發到前線上去差不多。但他們手裏挽著繩子的另一端係在離他們很遠的單獨的五六丈高站著一動也不動的那斷牆處。他們喊著口號一起拉它不倒,連歪斜也不歪斜,它堅強地站著。步行的人停下了,車子走慢了,走過去的人回頭了,用一種堅強的眼光,人們看住了它。
被那聲音招引著,我也回過頭去看它,可是它不倒,連動也不動。我就看到了這大瓦場的近邊,那高坡上仍舊站著被烤幹了的小樹。有誰能夠認得出那是什麼樹,完全脫掉了葉子,並且變了顏色,好像是用赭色的石頭雕成的。靠著小樹那一排房子窗上的玻璃掉了,隻有三五塊碎片,在夕陽中閃著金光。走廊的門開著,一切可以看得到,門簾扯掉了,牆上的鏡框在斜垂著。顯然在不久之前,他們是在這兒好好地生活著,那牆壁日曆上還露著四號的“四”字。
街道是啞默的,一切店鋪關了門,在黑大的門扇上貼著白帖或紅帖,上麵坐著一個蒼白著臉色的恐嚇的人,用水盆子在洗刷著弄髒了的膠皮鞋、汗背心……毛巾之類,這些東西是從火中搶救出來的。
被炸過了的街道,飛塵卷著白沫掃著稀少的行人,行人掛著口罩,或用帕子掩著鼻子。街是啞然的,許多人生存的街毀掉了,生活秩序被破壞了,飯館關起了門。
大瓦礫場一個接著一個,前邊是一群人在拉著斷牆,這使人一看上去就要低了頭。無論你心胸怎樣寬大,但你的心不能不跳,因
為那擺在你麵前的是荒涼的,是橫遭不測的,千百個母親和小孩子
是吼叫著的,哭號著的,他們嫩弱的生命在火裏邊掙紮著,生命和火在鬥爭。但最後生命給謀殺了。那曾經狂喊過的母親的嘴,曾經亂舞過的父親的胳膊,曾經發瘋對著火的祖母的眼睛,曾經依然偎在媽媽懷裏吃乳的嬰兒,這些最後都被火給殺死了。孩子和母親,祖父和孫兒,貓和狗,都同他們涼台上的花盆一道倒在火裏了。這倒下來的全家,他們沒有一個是戰鬥員。
白洋鐵壺成串的仍在那燒了一半的房子裏掛著,顯然是一家洋鐵製器店被毀了。洋鐵店的後邊,單獨一座三樓三底的房子站著,它兩邊都倒下去了,隻有它還歪歪趔趔地支持著,樓梯分做好幾段自己躺下去了,橫睡在樓腳上。窗子整張的沒有了,門扇也看不見了,牆壁穿著大洞,像被打破了腹部的人那樣可怕地奇怪地站著。但那擺在二樓的木床,仍舊擺著,白色的床單還隨著風飄著那隻巾角,就在這二十個方丈大的火場上同時也有繩子在拉著一道斷牆。
就在這火場的氣味還沒有停息,瓦礫還會燙手的時候,坐著飛機放火的日本人又要來了,這一天是五月十二號。
警報的笛子到處叫起,不論大街或深巷,不論聽得到的聽不到的,不論加以防備的或是沒有知覺的都卷在這聲浪裏了。
那拉不倒的斷牆也放手了,前一刻在街上走著的那一些行人,現在狂亂了,發瘋了,開始跑了,開始喘著,還有拉著孩子的,還有拉著女人的,還有臉色變白的。街上像來了狂風一樣,塵土都被這驚慌的人群帶著聲響卷起來了,沿街響著關窗和鎖門的聲音,街上什麼也看不到,隻看到跑。我想瘋狂的日本法西斯劊子手們若看見這一刻的時候,他們一定會滿足的吧,他們是何等可以驕傲嗬,他們可以看見……
十幾分鍾之後,都安定下來了,該進防空洞的進去了,躲在牆根下的躲穩了。第二次警報(緊急警報)發了。
聽得到一點聲音,而越聽越大。我就坐在公園石階鐵獅子附
近,這鐵獅子旁邊坐著好幾個老頭,大概他們沒有氣力擠進防空洞
去,而又跑也跑不遠的緣故。
飛機的響聲大起來,就有一個老頭招呼著我:
“這邊……到鐵獅子下邊來……”這話他並沒有說,我想他是這個意思,因為他向我招手。
為了呼應他的親切我去了,蹲在他的旁邊。後邊高坡上的樹,那樹葉遮著頭頂的天空,致使想看飛機不大方便,但在樹葉的空間看到飛機了,六架,六架。飛來飛去的總是六架,不知道為什麼高射炮也未發,也不投彈。
穿藍布衣裳的老頭問我:“看見了嗎?幾架?”
我說:“六架”。
“向我們這邊飛……”
“不,離我們很遠。”
我說瞎話,我知道他很害怕,因為他剛說過了:“我們坐在這兒的都是善人,看麵色沒有做過惡事,我們良心都是正的……死不了的。”
大批的飛機在頭上飛過了,那裏三架三架地集著小堆,這些小堆在空中橫排著,飛得不算頂高,一共四十幾架。高射炮一串一串地發著,紅色和黃色的火球像一條長繩似的扯在公園的上空。
那老頭向著另外的人而又向我說:
“看麵色,我們都是沒有做過惡的人,不帶惡象,我們不會死……”
說著他就伏在地上了,他看不見飛機,他說他老了。大概他隻能看見高射炮的連串的火球。
飛機像是低飛了似的,那聲音沉重了,壓下來了。守衛的憲兵喊了一聲口令:“臥倒。”他自己也就掛著槍伏在水池子旁邊了。四邊的火光躥起來,有沉重的爆擊聲,人們看見半邊天是紅光。
公園在這一天並沒有落彈。在兩個鍾頭之後,我們離開公園的
鐵獅子,那個老頭悲慘地向我點頭,而且和我說了很多話。
下一次,五月二十五號那天,中央公園被炸了。水池子旁邊連鐵獅子都被炸碎了。在彈花飛濺時,那是混合著人的肢體,人的血,人的腦漿。這小小的公園,死了多少人?我不願說出它的數目來,但我必須說出它的數目來:死傷×××人,而重慶在這一天,有多少人從此不會聽見解除警報的聲音了……
(該篇作於1939年6月19日,題名為《轟炸前後》,先後發表在是年7月《文摘》(戰時旬刊)第51、52、53合刊號和8月20日出版的《魯迅風》第8期上,經作者修改後,改為《放火者》,收錄在《蕭紅散文》裏。)
回憶魯迅先生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裏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麼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來。
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使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顧一切地走去。魯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說:“誰穿什麼衣裳我看不見的……”魯迅先生生病,剛好了一點,他坐在躺椅上,抽著煙,那天我穿著新奇的大紅的上衣,很寬的袖子。魯迅先生說:“這天氣悶熱起來,這就是梅雨天。”他把他裝
在象牙煙嘴上的香煙,又用手裝得緊一點,往下又說了別的。許先生忙著家務,跑來跑去,也沒有對我的衣裳加以鑒賞。於是我說:“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魯迅先生從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
過了一會又接著說:“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並不是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是好看的,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渾濁……你沒看到外國人在街上走的嗎?絕沒有下邊穿一件綠裙子,上邊穿一件紫上衣,也沒有穿一件紅裙子而後穿一件白上衣的……”
魯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著我:“你這裙子是咖啡色的,還帶格子,顏色渾濁得很,所以把紅色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
“……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橫格子的還好;橫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兩邊裂著,更橫寬了,胖子要穿豎條子的,豎的把人顯得長,橫的把人顯的寬……”
那天魯迅先生很有興致,把我一雙短筒靴子也略略批評一下,說我的短靴是軍人穿的,因為靴子的前後都有一條線織的拉手,這拉手據魯迅先生說是放在褲子下邊的……
我說:“周先生,為什麼那靴子我穿了多久了而不告訴我,怎麼現在才想起來呢?現在我不是不穿了嗎?我穿的這不是另外的鞋嗎?”
“你不穿我才說的,你穿的時候,我一說你該不穿了。”
那天下午要赴一個宴會去,我要許先生給我找一點布條或綢條束一束頭發。許先生拿了來米色的綠色的還有桃紅色的。經我和許先生共同選定的是米色的。為著取美,把那桃紅色的,許先生舉起來放在我的頭發上,並且許先生很開心地說著:
“好看吧!多漂亮!”
我也非常得意,很規矩又頑皮地在等著魯迅先生往這邊看我們。
魯迅先生這一看,臉是嚴肅的,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著我們這
邊看著:
“不要那樣裝飾她……”許先生有點窘了。我也安靜下來。魯迅先生在北平教書時,從不發脾氣,但常常好用這種眼光看
人,許先生常跟我講。她在女師大讀書時,周先生在課堂上,一生氣就用眼睛往下一掠,看著他們,這種眼光是魯迅先生在記範愛農先生的文字曾自己述說過,而誰曾接觸過這種眼光的人就會感到一個曠代的全智者的催逼。
我開始問:“周先生怎麼也曉得女人穿衣裳的這些事情呢?”
“看過書的,關於美學的。”
“什麼時候看的……”
“大概是在日本讀書的時候……”
“買的書嗎?”
“不一定是買的,也許是從什麼地方抓到就看的……”
“看了有趣味嗎?!”
“隨便看看……”
“周先生看這書做什麼?”
“……”沒有回答,好像很難回答。
許先生在旁說:“周先生什麼書都看的。”
在魯迅先生家裏作客人,剛開始是從法租界來到虹口,搭電車也要差不多一個鍾頭的工夫,所以那時候來的次數比較少。記得有一次談到半夜了,一過十二點電車就沒有的,但那天不知講了些什麼,講到一個段落就看看旁邊小長桌上的圓鍾,十一點半了,十一點四十五分了,電車沒有了。
“反正已十二點,電車也沒有,那麼再坐一會。”許先生如此
勸著。
魯迅先生好像聽了所講的什麼引起了幻想,安頓地舉著象牙煙嘴在沉思著。一點鍾以後,送我(還有別的朋友)出來的是許先生,外邊下
著濛濛的小雨,弄堂裏燈光全然滅掉了,魯迅先生囑咐許先生一定讓坐小汽車回去,並且一定囑咐許先生付錢。
以後也住到北四川路來,就每夜飯後必到大陸新村來了,刮風的天,下雨的天,幾乎沒有間斷的時候。
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飯,還喜歡吃油炸的東西,喜歡吃硬的東西,就是後來生病的時候,也不大吃牛奶。雞湯端到旁邊用調羹舀了一二下就算了事。
有一天約好我去包餃子吃,那還是住在法租界,所以帶了外國酸菜和用絞肉機絞成的牛肉,就和許先生站在客廳後邊的方桌邊包起來。海嬰公子圍著鬧得起勁,一會按成圓餅的麵拿去了,他說做了一隻船來,送在我們的眼前,我們不看他,轉身他又做了一隻小雞。許先生和我都不去看他,對他竭力避免加以讚美,若一讚美起來,怕他更做得起勁。
客廳後邊沒到黃昏就先黑了,背上感到些微微的寒涼,知道衣裳不夠了,但為著忙,沒有加衣裳去。等把餃子包完了看看那數目並不多,這才知道許先生與我們談話談得太多,誤了工作。許先生怎樣離開家的,怎樣到天津讀書的,在女師大讀書時怎樣做了家庭教師。她去考家庭教師的那一段描寫,非常有趣,隻取一名,可是考了好幾十名,她之能夠當選算是難的了。指望對於學費有點補助,冬天來了,北平又冷,那家離學校又遠,每月除了車子錢之外,若傷風感冒還得自己拿出買阿司匹林的錢來,每月薪金十元要從西城跑到東城……
餃子煮好,一上樓梯,就聽到樓上明朗的魯迅先生的笑聲衝下樓梯來,原來有幾個朋友在樓上也正談得熱鬧。那一天吃得是很好
的。
以後我們又做過韭菜合子,又做過荷葉餅,我一提議,魯迅先生必然讚成,而我做得又不好,可是魯迅先生還是在桌上舉著筷子問許先生:“我再吃幾個嗎?”
因為魯迅先生胃不大好,每飯後必吃“脾自美”藥丸一二粒。
有一天下午魯迅先生正在校對著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我一走進臥室去,從那圓轉椅上魯迅先生轉過來了,向著我,還微微站起了一點。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一邊說著一邊向我點頭。剛剛我不是來過了嗎?怎麼會好久不見?就是上午我來的那次周先生忘記了,可是我也每天來呀……怎麼都忘記了嗎?周先生轉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來,他是在開著玩笑。
梅雨季節,很少有晴天,一天的上午剛一放晴,我高興極了,就到魯迅先生家去了,跑得上樓還喘著。魯迅先生說:“來啦!”我說:“來啦!”
我喘著連茶也喝不下。
魯迅先生就問我:
“有什麼事嗎?”
我說:“天晴啦,太陽出來啦。”
許先生和魯迅先生都笑著,一種對於衝破憂鬱心境的嶄然的會
心的笑。海嬰一看到我非拉我到院子裏和他一道玩不可,拉我的頭發或拉我的衣裳。為什麼他不拉別人呢?據周先生說:“他看你梳著辮子,和他
差不多,別人在他眼裏都是大人,就看你小。”許先生問著海嬰:“你為什麼喜歡她呢?不喜歡別人?”“她有小辮子。”說著就來拉我的頭發。
魯迅先生家生客人很少,幾乎沒有,尤其是住在他家裏的人
更沒有。一個禮拜六的晚上,在二樓上魯迅先生的臥室裏擺好了晚飯,圍著桌子坐滿了人。每逢禮拜六晚上都是這樣的,周建人先生帶著全家來拜訪的。在桌子邊坐著一個很瘦的很高的穿著中國小背心的人,魯迅先生介紹說:“這是一位同鄉,是商人。”
初看似乎對的,穿著中國褲子,頭發剃的很短。當吃飯時,他還讓別人酒,也給我倒一盅,態度很活潑,不大像個商人;等吃完了飯,又談到《偽自由書》及《二心集》。這個商人,開明得很,在中國不常見。沒有見過的就總不大放心。
下一次是在樓下客廳後的方桌上吃晚飯,那天很晴,一陣陣地刮著熱風,雖然黃昏了,客廳裏還不昏黑。魯迅先生是新剪的頭發,還能記得桌上有一盤黃花魚,大概是順著魯迅先生的口味,是用油煎的。魯迅先生前麵擺著一碗酒,酒碗是扁扁的,好像用做吃飯的飯碗。那位商人先生也能喝酒,酒瓶就站在他的旁邊。他說蒙古人什麼樣,苗人什麼樣,從西藏經過時,那西藏女人見了男人追她,她就如何如何。
這商人可真怪,怎麼專門走地方,而不做買賣?並且魯迅先生的書他也全讀過,一開口這個,一開口那個。並且海嬰叫他×先生,我一聽那×字就明白他是誰了。×先生常常回來得很遲,從魯迅先生家裏出來,在弄堂裏遇到了幾次。
有一天晚上×先生從三樓下來,手裏提著小箱子,身上穿著長袍子,站在魯迅先生的麵前,他說他要搬了。他告了辭,許先生送他下樓去了。這時候周先生在地板上繞了兩個圈子,問我說:
“你看他到底是商人嗎?”
“是的。”我說。
魯迅先生很有意思地在地板上走幾步,而後向我說:“他是販賣私貨的商人,是販賣精神上的……”
×先生走過二萬五千裏回來的。
青年人寫信,寫得太草率,魯迅先生是深惡痛絕之的。
“字不一定要寫得好,但必須得使人一看了就認識,年青人現在都太忙了……他自己趕快胡亂寫完了事,別人看了三遍五遍看不明白,這費了多少功夫,他不管。反正這費了功夫不是他的。這存心是不太好的。”
但他還是展讀著每封由不同角落裏投來的青年的信,眼睛不濟時,便戴起眼鏡來看,常常看到夜裏很深的時光。
魯迅先生坐在××電影院樓上的第一排,那片名忘記了,新聞片是蘇聯紀念“五一”節的紅場。
“這個我怕看不到的……你們將來可以看得到。”魯迅先生向我們周圍的人說。
珂勒惠支的畫,魯迅先生最佩服,同時也很佩服她的做人。珂勒惠支受希特拉的壓迫,不準她做教授,不準她畫畫,魯迅先生常講到她。
史沫特烈,魯迅先生也講到,她是美國女子,幫助印度獨立運動,現在又在援助中國。
魯迅先生介紹人去看的電影:《夏伯陽》《複仇豔遇》……其餘的如《人猿泰山》……或者非洲的怪獸這一類的影片,也常介紹給人的。魯迅先生說:“電影沒有什麼好的,看看鳥獸之類倒可以增加些對於動物的知識。”
魯迅先生不遊公園,住在上海十年,兆豐公園沒有進過,虹口公園這麼近也沒有進過。春天一到了,我常告訴周先生,我說公園裏的土鬆軟了,公園裏的風多麼柔和。周先生答應選個晴好的天
氣,選個禮拜日,海嬰休假日,好一道去,坐一乘小汽車一直開到
兆豐公園,也算是短途旅行。但這隻是想著而未有做到,並且把公園給下了定義。魯迅先生說:“公園的樣子我知道的……一進門分做兩條路,一條通左邊,一條通右邊,沿著路種著點柳樹什麼樹的,樹下擺著幾張長椅子,再遠一點有個水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