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1 / 3)

【第三輯】

危巢墜簡

一、給少華

近來青年人新興了一種崇拜英雄的習氣,表現底方法是跋涉千百裏去向他們獻劍獻旗。我覺得這種舉動不但是孩子氣,而且是毫無意義。我們底領袖鎮日在戎馬倥傯、羽檄紛遝裏過生活,論理就不應當為獻給他們一把廢鐵鍍銀的、中看不中用的劍,或一麵銅線盤字的幡不象幡、旗不象旗的東西,來耽誤他們寶貴的時間。一個青年國民固然要崇敬他底領袖,但也不必當他們是菩薩,非去朝山進香不可。表示他的誠敬的不是劍,也不是旗,乃是把他全副身心獻給國家。要達到這個目的,必要先知道怎樣崇敬自己。不會崇敬自己底,決不能真心崇拜他人。崇敬自己不是驕慢底表現,乃

是覺得自己也有成為一個有為有用的人物底可能與希望,時時刻刻

地、兢兢業業地鼓勵自己,使他不會丟失掉這可能與希望。

在這裏,有個青年團體最近又舉代表去獻劍,可是一到越南,交通已經斷絕了。劍當然還存在他們底行囊裏,而大眾所捐的路費,據說已在異國的舞娘身上花完了。這樣的青年,你說配去獻什麼?害中國的,就是這類不知自愛的人們哪。可憐,可憐!

二、給樾人

每日都聽見你在說某某是民族英雄,某某也有資格做民族英雄,好象這是一個官街,凡曾與外人打過一兩場仗,或有過一二分勳勞的都有資格受這個徽號。我想你對於“民族英雄”底觀念是錯誤的。曾被人一度稱為民族英雄的某某,現在在此地擁著做“英雄”的時期所榨取於民眾和兵士的錢財,做了資本家,開了一間工廠,驅使著許多為他底享樂而流汗的工奴。曾自詡為民族英雄的某某,在此地吸鴉片,賭輪盤,玩舞女,和做種種墮落的勾當。此外,在你所推許的人物中間,還有許多是平時趾高氣揚、臨事一籌莫展的“民族英雄”。所以說,蒼蠅也具有蜜蜂底模樣,不仔細分辨不成。

魏冰叔先生說:“以天地生民為心,而濟以剛明通達沉深之才,方算得第一流人物。”凡是夠得上做英雄的,必是第一流人物,試問亙古以來這第一流人物究竟有多少?我以為近幾百年來差可配得被稱為民族英雄的,隻有鄭成功一個人。他於剛明敏達四德具備,隻惜沉深之才差一點。他底早死,或者是這個原因。其他人物最多隻夠得上被稱為“烈士”、“偉人”、“名人”罷了。文子《微明篇》所列的二十五等人中,連上上等底神人還夠不上做民族英雄,何況其餘的?我希望你先把做成英雄的條件認識明白,然後分析民族對他底需要和他對民族所成就底勳績,才將這“民族英

雄”底徽號贈給他。

三、複成仁

來信說在變亂的世界裏,人是會變畜生底。這話我可以給你一個事實的證明。小汕在鄉下種地底那個哥哥,在三個月前已經變了馬啦。你聽見這新聞也許會罵我荒唐,以為在科學昌明的時代還有這樣的怪事。但我請你忍耐看下去就明白了。

嶺東底淪陷區裏,許多農民都缺乏糧食,是你所知道底。即如沒淪陷底地帶也一樣地鬧起米荒來。當局整天說辦平糶,向南洋華僑捐款,說起來,米也有,錢也充足,而實際上還不能解決這嚴重的問題,不曉得真是運輸不便呢,還是另有原由呢?一般率直的農民受饑餓底迫脅總是向阻力最小、資糧最易得底地方奔投。小汕底哥哥也帶了充足的盤纏,隨著大眾去到韓江下遊底一個淪陷口岸,在一家小旅館投宿,房錢是一天一毛,便宜得非常。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和同行的旅客都失了蹤!旅館主人一早就提了些包袱到當鋪去。回店之後,他又把自己幽閉在賬房裏數什麼軍用票。店後麵,一股一股的鹵肉香噴放出來。原來那裏開著一家鹵味鋪,賣的很香的鹵肉、灌腸、熏魚之類。肉是三毛一斤,說是從營盤批出來的老馬,所以便宜得特別。這樣便宜的食品不久就被吃過真正馬肉的顧客發現了它底氣味與肉味都有點不對路,大家才同調地懷疑說:大概是來路的馬罷。可不是!小汕底哥哥也到了這類的馬群裏去了!變亂的世界,人真是會變畜生底。

這裏,我不由得有更深的感想。那使同伴在物質上變牛變馬,是由於不知愛人如己,雖然可恨可憐,還不如那使自己在精神變豬變狗的人們。他們是不知愛己如人,是最可傷可悲的。如果這樣的畜人比那些被食的人畜多,那還有什麼希望呢?

牛津的書蟲

牛津實在是學者的學國,我在此地兩年底生活盡用於波德林圖書館,印度學院,阿克關屋(社會人類學講室),及曼斯斐爾學院中,竟不覺歸期已近。

同學們每叫我“書蟲”,定蜀嚐鄙夷地說我於每談論中,不上三句話,便要引經據典,“真正死路”!劉鍇說:“你成日讀書,睇讀死你(口黎)啊!”書蟲誠然是無用的東西,但讀書到死,是我所樂為。假使我底財力、事業能夠容允我,我誠願在牛津做一輩子底書蟲。

我在幼時已決心為書蟲生活。自破筆受業直到如今,二十五年間未嚐變誌。但是要做書蟲,在現在的世界本不容易。須要具足五個條件才可以。五件者:第一要身體康健;第二要家道豐裕;第三要事業清閑;第四要誌趣淡薄;第五要宿慧超越。我於此五件,

一無所有!故我以十年之功隻當他人一夕之業。於諸學問、途徑還

未看得清楚,何敢希望登堂入室?但我並不因我底資質與境遇而灰心,我還是抱著讀得一日便得一日之益底心誌。

為學有三條路向:一是深思,二是多聞,三是能幹。第一途是做成思想家底路向;第二是學者;第三是事業家。這三種人同是為學,而其對於同一對象底理解則不一致。譬如有人在居庸關下偶然撿起一塊石頭,一個思想家要想他怎樣會在那裏,怎樣被人撿起來,和它底存在底意義。

若是一個地質學家,他對於那石頭便從地質方麵源源本本地說。若是一個曆史學者,他便要探求那石與過去史實有無底關係。若是一個事業家,他隻想著要怎樣利用那石而已。三途之中,以多聞為本。我邦先賢教人以“博聞強記”,及教人“不學而好思,雖知不廣”底話,真可謂能得為學底正誼。

但在現在的世界,能專一途底很少。因為生活上等等的壓迫,及種種知識上的需要,使人難為純粹的思想家或事業家。假使蘇格拉底生於今日的希臘,他難免也要寫幾篇關於近東問題底論文投到報館裏去賣幾個錢。他也得懂得一點汽車、無線電的使用方法。也許他也會把錢財存在銀行裏。這並不是因為“人心不古”,乃是因為人事不古。近代人需要等等知識為生活底資助,大勢所趨,必不能在短期間產生純粹的或深邃的專家。故為學要先多能,然後專攻,庶幾可以自存,可以有所貢獻。

吾人生於今日,對於學問,專既難能,博又不易,所以應於上列三途中至少要兼兩程。兼多聞與深思者為文學家。見多聞與能幹底為科學家。就是說一個人具有學者與思想家底才能,便是文學家;具有學者與專業家的功能底,便是科學家。文學家與科學家同要具學者底資格所不同者,一是偏於理解,一是偏於作用,一是修文,一是格物(自然我所用科學家與文學家底名字是廣義的)。

進一步說,舍多聞既不能有深思,亦不能生能幹,所以多聞

是為學根本。多聞多見為學者應有底事情,如人能夠做到,才算得

過著書蟲的生活。當彷徨於學問底歧途時,若不能早自決斷該向那一條路走去,他底學業必致如荒漠的砂粒,既不能長育生靈,又不堪製作器用。即使他能下筆千言,必無一字可取。縱使他能臨事多謀,必無一策自成。我邦學者,每不擅於過書蟲生活,在歧途上不能慎自抉擇,複不虛心求教;過得去時,便充名士;過不去時,就變劣紳,所以我覺得留學而學普通知識,是一個民族最羞恥的事情。

我每覺得我們中間真正的書蟲太少了。這是因為我們當學生底多半窮乏,急於謀生,不能具足上說五種求學條件所致。從前生活簡單,舊式書院未變學堂底時代,還可以希望從領膏火費底生員中造成一二。至於今日底官費生或公費生,多半是虛擲時間和金錢底。這樣的光景在留學界中更為顯然。

牛津底書蟲很多,各人都能利用他底機會去鑽研,對於有學無財底人,各學院盡予津貼,未卒業者為“津貼生”,已卒業者為“特待校友”,特待校友中有一輩以讀書為職業底。要有這樣的待遇,然後可產出高等學者。在今日的中國要靠著作度日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社會程度過低,還養不起著作家。……所有著作家底生活與為在他國是了不得,在我國是不得了!著作家還養不起,何況能養在大學裏以讀書為生的書蟲?這也許就是中國底“知識階級”不打自倒底原因。

禮俗與民生

禮俗是合禮儀與風俗而言。禮是屬於宗教的及儀式的,俗是屬於習慣的及經濟的。風俗與禮儀乃國家民族底生活習慣所成,不過禮儀比較是強迫的,風俗比較是自由的。風俗底強迫不如道德律那麼屬於主觀的命令;也不如法律那樣有客觀的威脅,人可以遵從它,也可以違背它。風俗是基於習慣,而此習慣是於群己都有利,而且便於舉行和認識。我國古來有“風化”“風俗”“政俗”“禮俗”等名稱。風化是自上而下言;風俗是自一社團至一社團言;政俗是合法律與風俗言;禮俗是合道德與風俗言。被定為唐朝底書劉子風俗篇說,“風者氣也;俗者習也。土地水泉,氣有緩急,聲有高下,謂之風焉。人居此地,習以成性,謂之俗焉。風有薄厚,俗有淳澆、明王之化,當稱風使之雅;易俗使之正。是以上之化下、亦為之風焉。民習而行,亦為之俗焉。……”我國古說以禮俗是和地方環境有密切關係的,地方環境實際上就是經濟生活。所以風俗

與民生有相因而成底關係。

人類和別的動物不同的地方,最顯然的是他有語言文字衣冠和禮儀。禮儀是社會的產物,沒有社會也就沒有禮儀風俗。古代社會幾乎整個生活是禮儀風俗捆綁住,所謂禮儀三白,成儀三千,是指示人沒有—舉一動是不在禮儀與習俗裏頭。在風俗裏最易辨識底是禮儀。它是一種社會公認的行為,用來表示精神的與物質的生活底象征,行為底警告.和危機底克服。不被公認底習慣,便不是風俗,隻可算為人的或家族的特殊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