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1 / 3)

【第三輯】

緘情寄向黃泉

我如今是更冷靜,更沉默的挾著過去的遺什去走向未來的。我四周有狂風,然而我是掀不起波瀾的深潭;我前邊有巨濤,然而我是激不出聲響的頑石。

顛沛搏鬥中我是生命的戰士,是極勇敢,極鄭重,極嚴肅的向未來的城壘進攻的戰士。我是不斷地有新境遇,不斷的有新生命的;我是為了真實而奮鬥,不是追逐幻象而疲奔的。

知道了我的走向人生的目標。辛,一年來我雖然有不少的哀號和悲憶,你也不須為生的我再抱遺恨和不安。如今我是一道舒暢平靜向大海去的奔流;縱然緣途在山峽巨穀中或許發出淒痛的嗚咽!那隻是積沙岩石旋渦衝擊的原因,相信它是會得到平靜的,會得到創造真實生命的愉快的,它是一直奔到大海去的,辛!你的生命雖不幸早被腐蝕而天逝,不過我也不過分的再悼感你在宇宙間曾

存留的幻體。我相信隻要我自己生命閃耀存在於宇宙一天,你是和

我同在的。辛!你要求於人間的,你希望於我自己的,或許便是這

些吧!深刻的情感是受過長久的理智的熏陶的。是由深穀底潛流中一滴一滴滲透出來的。我是投自己於悲劇中而體驗人生的。所以我便犧牲人間一切的虛榮和幸福,在這冷墟上,你的墳墓上,培植我用血淚澆灑的這束野花來裝飾點綴我們自己創造下的生命。辛!除了這些我不願再告你什麼,我想你果真有靈,也許讚助我一樣的努力。

一年之後,世變幾遷,然而我的心是依然這樣平靜冷寂的,抱持著我理想上的真實而努力。有時我是低泣,有時我是痛哭;低泣,你給與我的死寂;痛哭,你給與我的深愛。然而有時我也很快樂,我也很驕傲。我是睥視世人微微含笑,我們的聖潔的高傲的孤清的生命是巍然峙立於皚皚的雲端。

生命的圓滿,生命的圓滿,有幾個懂得生命的圓滿?

那一般庸愚人的圓滿,正是我最避忌恐怖的缺陷。我們的生命是肉體和骨頭嗎?假如我們的生命是可以毀滅的幻體,那麼,辛!我的這顆迂回潛隱的心,也早應隨你的幻體而消逝。我如今認識了一個完成的圓滿生命是不能消滅,不能丟棄,不能忘記;換句話說,就是永遠存在。多少人都希望我毀滅,丟棄,忘記,把我已完成的圓滿生命拋去。我終於不能。才知道我們的生命並未死,仍然活著,向前走著,在無限的高處創造建設著。

我相信你的靈魂,你的永遠不死的心,你的在我心裏永存的生命;是能鼓勵我,指示我,安慰我,這孤寂淒清的旅途。我如今是願挑上這付擔子走向遙遠的黑暗的,荊棘的生到死的道上。一頭我挑著已有的收獲,一頭我挑著未來的耕耘,這樣一步一步走向無窮的。

自你死後,我便認識了自己,更深的了解自己。同時朋友中是賢最知道我,他似乎這樣說過:

“她生來是一道大江,你隻應疏鑿沙石讓她舒暢的流入大海,

斷不可堵塞江口,把水引去點綴帝王之家的宜殿樓台。”

辛!你應該感謝他!他自從由法華寺歸路上我暈厥後救護起,一直到我找到了真實生命;他都是啟示我,指導我,幫助我,鼓勵我。由積沙岩石的旋渦波湧中,把我引上了坦平的海道。如今,我能不怨憤,不悲哀,沒有沉重的苦痛永遠纏繞的,都是因為我已有了奔流的河床。隻要我平靜的舒暢的流嗬,流嗬,流到一個歸宿的地方去,絕無一種決堤泛濫之災來阻撓我。

辛!你應感謝他!你所要在死後希望我要求我努力的前途,都是你忠誠的朋友,他一點一滴的彙聚下偉大的河床,幫助我移我的泉水在上邊去奔流,無阻礙奔向大海去的。像我目下這樣夜靜時的心情,能這樣平淡的寫這封信給你,你也會奇怪我吧!我已不是從前嗚咽哀號,頹喪消沉的我;我是沉默深刻,容忍涵蓄一切人間的哀痛,而努力去尋求生命的真確的戰士。

我不承認這是自騙的話。因為我的路是這樣自然,這樣平坦的走去的。放心!你別我一年多,而我能這般去辟一個理想的樂園,也許是你驚奇的吧!

你一定願意知道一點,關於弟弟的消息,前三天我忽然接到他一封信,他現在是被你們那古舊的家庭囚閉著,所以他已失學一年多了。這種情形,自然你會傷感的,假如你要活著,他絕對不能受這樣的苦痛,因為你是能幫助他脫卻一切桎梏而創造新生命的。如今他極憤激,和你當日同你家庭暗鬥的情形一樣。而我也很相信靜弟是能覓到他的光明的前途的,或者你所企望的一切事業誌願,他都能給你有圓滿的完成。他的信是這樣說的:

自別京地回家之後,實望享受幾天家庭的樂趣,以慰我一年來感受了的苦痛。誰知我得到的,是無限量的煩惱!

我回來的時候,家中已決定令我廢學,及我歸後,複

屢次向我表示斯旨,我雖竭詞解釋,亦無濟於事。

讀姊來信,說那片荒涼的境地,也被踐踏蹂躪而不得安靜,我更替我黃泉下的哥哥憤激!不料一年來的變遷,竟有如斯其悲慘!

一切境遇,一切遭逢,皆足以使人傷心掉淚!我希望於家庭的,是要借得他來援助完成我的誌願,我的事業;但家庭則不然。他使我遠近遊學的一點心跡,是希望我獵得一些祿位金錢來光榮祖墓家風。這些事我們青年人看起來,就是頭銜金銀冠裏滿身,那也算不了什麼希奇的光榮!我每想到環境的壓迫,願一死為快。但是到了死的關頭,好像又有許多不忍的觀念來摯肘似的。我不願死,我死固不足惜;但我死而一切該死的人不能竟行死去。我將以此不死的軀骸,向著該死的城壘進攻!

我現在的希望已絕,但我仍流連不忍即離去者,實欲冀家庭之能有一時覺悟,如我心願亦未可定!如或不然,我將於明年為行期,毅然決然的要離開他,遠避他,和他行最後決裂的敬禮。願你勿為了一切黑暗的,荊棘的環境愁煩!我們從生到死的途徑上,就像日的初升;縱然有時被浮雲遮蔽,仍然是要繼續發光的。我們走向前去吧!我們走向前去吧!環境的阻撓在我們生命的途中,終於是等若浮雲。

辛!是殘月深更,在一個冷漠枯寂的初冬之夜,我接讀靜弟這封依稀是你字跡,依稀是你語句的信。久不流的酸淚又到了眶邊,我深深的向你遺像歎息!記得靜弟未離京時,他曾告過賢以他將來前途的黯淡,他那時便決心要和家庭破裂。是我和賢婉勸他,能用善良的態度去感化而有效時,千萬不要和家庭破裂。因為思想的衝

突,是環境時代不同的差別之爭。應該原諒老年人們的陳腐思想,

是一時代中的產物;並不是他對於子女有意對壘似的向你宣戰。因

之,能輾轉委婉去和家庭解釋。令他能覺悟到什麼是現代青年人應做的工作,自我的警策。令他知道我們青年人,絕對再不能為古舊的家庭或社會作塗飾油彩的機械傀儡。父母年老,假如一旦你的消息泄漏,靜弟再遠走憤去。那你們家庭的慘淡,黑暗,悲痛,定連目下都不如,這也不是你的願意和靜弟的希望吧!所以我一直都係念著靜弟,那最後決裂的敬禮。

認識我們,和我們要好的朋友,現在大半都雲散四方。去創造追求各個的生命希望去了。隻有你的賢哥,和我的晶妹,還在這塊你埋骨的地方,伴著你。朋友們都離京後,時局也日在幻變,陷入死境,要找尋前二年的那種環境和興趣已不可得。所以連你墳頭都那樣淒寂。去年那些小弟弟們,知道你未曾見過你的朋友們,他們都是常常在你的墓畔喝酒野餐,痛哭高歌的。幫助我建碑種樹修墓的都是他們。如今,連這個夢也閉幕了。你墓頭不再有那樣歡欣,那樣熱鬧的聚會了。他們都走向遠方去了。

自從那塊地方駐兵後,連我都不敢常去。任你墓頭變成了牧場,牛馬踐踏蹂躪了你的墓磚,吃光了環繞你墓的鬆林,那塊白石的墓碑上有了剝蝕的汙穢的傷痕。我們不幸在現代作人受欺淩不能安靜,連你作鬼的墳塋都要受意外的災劫;說起來真令人憤激萬分。辛!這世界,這世界,四處都是荊棘,四處都是刀兵,四處都是喘息著生和死的呻吟,四處都灑滴著血和淚的遺痕。我是撐著這國小的身軀,投入在這腥風血雨中搏戰著走向前去的戰士,直到我倒斃在旅途上為止。

我並不感傷一切既往,我是深謝著你是我生命的盾牌;你是我靈魂的主宰。從此我是自在的流,平靜的流,流到大海的一道清泉。辛!一年之後,我在輾轉哀吟,流連痛苦之中,我能告訴你的,大概隻有這些話。你永久的沉默死寂的靈魂嗬!我致獻這一篇

哀詞於你吐血的周年這天。

狂風暴雨之夜

該記得吧!太戈爾到北京在城南公園雩壇見我們的那一天,那一天是十三年四月二十八號的下午,就是那夜我接到父親的信,寥寥數語中,告訴我說道周死了!當時我無甚悲傷,隻是半驚半疑的沉思著。第二天我才覺到難過,令我什麼事都不能做。她那活潑的情影,總是在我眼底心頭繚繞著。第三天便從學校扶病回來,頭疼吐血,遍體發現許多紅斑,據醫生說是腥紅熱。

我那時住在寄宿舍裏院的一間破書齋,房門口有株大槐樹,還有一個長滿茅草荒廢傾斜的古亭。有月亮的時候,這裏別有一種描畫不出的幽景。不幸掙紮在旅途上的我,便倒臥在這荒齋中,一直病了四十多天。在這冷酷,黯淡,淒傷,荒涼的環境中,我在異鄉漂泊的病榻上,默咽著人間一杯一杯的苦酒。那時我很願因此病而撤手,去追蹤我愛的道周。在病危時,連最後寄給家裏,寄給朋友的遺書,都預備好放在枕邊。病中有時暈迷,有時清醒,清醒時便

想到許多人間的糾結;已記不清楚了,似乎那令我病的原因,並不

僅僅是道周的死。

在這裏看護我的起初有小蘋,她赴滬後,隻剩了一個女仆,幸好她對我很忠誠,像母親一樣撫慰我,招呼我。來看我的是晶清和天辛。自然還有許多別的朋友和同鄉。病重的那幾天,我每天要眼三次藥;有幾次夜深了天辛跑到極遠的街上去給我配藥。在病中,像我這隻身漂零在異鄉的人,舉目無親,無人照管;能有這樣忠誠的女仆,熱心的朋友,真令我感激涕零了!雖然,我對於天辛還是舊日態度,我並不因感激他而增加我們的了解,消除了我們固有的隔膜。

有一天我病的很厲害,暈迷了三個鍾頭未曾醒,女仆打電話把天辛找來。那時正是黃昏時候,院裏屋裏都罩著一層淡灰的黑幕,沉寂中更現得淒涼,更現得慘淡。我醒來,睜開眼,天辛跪在我的床前,雙手握著我的手,垂他的頭在床緣;我隻看見他散亂的頭發,我隻覺他的熱淚濡濕了我的手背。女仆手中執著一盞半明半暗的燭,照出她那悲愁恐懼的麵龐站在我的床前,這時候,我才認識了真實的同情,不自禁的眼淚流到枕上。我掉轉臉來,扶起天辛的頭,我向他說:“辛!你不要難受,我不會這容易就死去。”自從這一天,我忽然覺得天辛命運的悲慘和可憐,已是由他自己的祭獻而交付與上帝,這那能是我弱小的力量所能挽回。因此,我更害怕,我更回避,我是萬不能承受他這顆不應給我而偏給我的心。

正這時候,他們這般人,不知怎樣惹怒了一位國內的大軍閥,下了密令指明的逮捕他們,天辛也是其中之一。因為我病,這事他並未先告我,我二十餘天不看報,自然也得不到消息。

有一夜,我掙紮起來在燈下給家裏寫信,告訴母親我曾有過點小病如今已好的消息。這時窗外正吹著狂風,震撼得這荒齋像大海洶湧中的小舟。樹林裏發出極響的嘯聲,我恐怖極了,想象著一切

可怕的景象,覺著院外古亭裏有無數的骷髏在狂風中舞蹈。少時,

又增了許多點滴的聲音,窗紙現出豆大的濕痕。我感到微寒,加了一件衣服,我想把這封信無論如何要寫完。

抬頭看鍾正指到人點半。忽然聽見沉重的履聲和說話聲,我驚奇地喊女仆。她推門進來,後邊還跟著一個男子,我生氣的責罵她,是誰何不通知我便引進來。她笑著說是“天辛先生”,我站起來細看,真是他,不過他是化裝了,簡直認不出是誰。我問他為什麼裝這樣子,而且這時候狂風暴雨中跑來。他隻苦笑著不理我。

半天他才告我杏壇已捕去了數人,他的住處現尚有遊警隊在等候著他。今夜是他冒了大險特別化裝來告別我,今晚十一時他即乘火車逃逸。我病中驟然聽見這消息,自然覺得突兀,而且這樣狂風暴雨之夜,又來了這樣奇異的來客。當時我心裏很戰栗恐怖,我的臉變成了蒼白!他見我這樣,竟強作出鎮靜的微笑,勸我不要怕,沒要緊,他就是被捕去坐牢獄他也是不怕的,假如他怕就不做這項事業。

他要我珍重保養初痊的病體,並把我吃的西藥的藥單留給我自己去配。他又告我這次想乘機回家看看母親,並解決他本身的糾葛。他的心很苦,他屢次想說點要令我了解他的話,但他總因我的冷淡而中止。他隻是低了頭歎氣,我隻是低了頭咽淚,狂風暴雨中我和他是死一樣的沉寂。

到了九點半,他站起身要走,我留他多坐坐。他由日記本中寫了一個Bovia遞給我,他說我們以後通信因檢查關係,我們彼此都另呼個名字;這個名字我最愛,所以贈給你,願你永遠保存著它。這時我強咽著淚,送他出了屋門,他幾次阻攔我病後的身軀要禁風雨,不準我出去,我隻送他到了外間。我們都說了一句前途珍重努力的話,我一直望著他的頎影在黑暗的狂風暴雨中消失。

我大概不免受點風寒又病了一星期才起床。後來他來信,說到石家莊便病了,因為那夜他被淋了狂風暴雨。

如今,他是寂然的僵臥在野外荒塚。但每屆狂風暴雨之夜,我

便想起兩年前荒齋中奇異的來客。

腸斷心碎淚成冰

如今已是午夜人靜,望望窗外,天上隻有孤清一彎新月,地上白茫茫滿鋪的都是雪,爐中殘火已熄隻剩了灰燼,屋裏又冷靜又陰森;這世界嗬!是我腸斷心碎的世界;這時候嗬!是我低泣哀號的時候。禁不住的我想到天辛,我又想把它移到了紙上。墨凍了我用熱淚融化,筆幹了我用熱淚溫潤,然而天嗬!我的熱淚為什麼不能救活塚中的枯骨,不能喚回逝去的英魂呢?這懦弱無情的淚有什麼用處?我真痛恨我自己,我真詛咒我自己。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

出了德國醫院的天辛,忽然又病了,這次不是吐血,是急性盲腸炎。病狀很厲害,三天工夫他瘦得成了一把枯骨,隻是眼珠轉動,嘴唇開合,表明他還是一架有靈魂的軀殼。我不忍再見他,我

見了他我隻有落淚,他也不願再見我,他見了我他也是隻有咽淚;命運既已這樣安排了,我們還能再說什麼,隻靜待這黑的幕垂到地

上時,他把靈魂交給了我,把軀殼交給了死!

星期三下午我去東交民巷看了他,便走了。那天下午蘭辛和靜弟送他到協和醫院,院中人說要用手術割治,不然一兩天一定會死!那時靜弟也不在,他自己簽了字要醫院給他開刀,蘭辛當時曾阻止他,恐怕他這久病的身軀禁受不住,但是他還笑蘭辛膽小,決定後,他便被抬到解剖室去開肚。開刀後據蘭辛告我,他精神很好蘭辛問他:“要不要波微來看你?”他笑了笑說:“她願意來,來看看也好,不來也好,省得她又要難過!”蘭辛當天打電話告我,起始他願我去看他,後來他又說:“你暫時不去也好,這時候他太疲倦虛弱了,禁不住再受刺激,過一兩天等天辛好些再去吧!省得見了麵都難過,於病人不大好。”我自然知道他現在見了我是要難過的,我遂決定不去了。但是我心裏總不平靜,像遺失了什麼東西一樣,從家裏又跑到紅樓去找晶清,她也伴著我在自修室裏轉,我們誰都未曾想到他是已經快死了,應該再在他未死前去看看他。到七點鍾我回了家,心更慌了,連晚飯都沒有吃便睡了。睡也睡不著,這時候我忽然熱烈的想去看他,見了他我告訴他我知道懺悔了,隻要他能不死,我什麼都可以犧牲。心焦煩得像一個狂馬,我似乎無力控羈它了。朦朧中我看見天辛穿著一套玄色西裝,係著大紅領結,右手拿著一枝梅花,含笑立在我麵前,我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便醒了,原來是一夢。這時候夜已深了,揭開帳帷,看見月亮正照射在壁上一張祈禱的圖上,現得陰森可怕極了,擰亮了電燈看看表正是兩點鍾,我不能睡了,我真想跑到醫院去看看他到底怎麼樣?但是這三更半夜,在人們都睡熟的時候,我黑夜裏怎能去看他呢!勉強想平靜下自己洶湧的心情,然而不可能,在屋裏走來走去,也不知想什麼?最後跪在床邊哭了,我把兩臂向床裏伸開,頭埋在床上,我哽咽著低低地喚著母親!

我一點都未想到這時候,是天辛的靈魂最後來向我告別的時

候,也是他二十九年的生命之火最後閃爍的時候,也是他四五年

中刻骨的相思最後完結的時候,也是他一生苦痛煩惱最後撤手的

時候。我們這四五年來被玩弄,被宰割,被蹂躪的命運醒來原來是一夢,隻是這拈花微笑的一夢嗬!自從這一夜後,我另辟了一個天地,這個天地中是充滿了極美麗,極悲淒,極幽靜,極哀惋的空虛。

翌晨八時,到學校給蘭辛打電話未通,我在白屋的靜寂中焦急著,似乎等著一個消息的來臨。

十二點半鍾,白屋的門碰的一聲開了!進來的是誰呢?是從未曾來過我學校的晶清。她慘白的臉色,緊嚼著下唇,抖顫的聲音都令我驚奇!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是:“菊姐有要事,請你去她那裏。”我問她什麼事,她又不痛快的告訴我,她隻說:“你去好了,去了自然知道。”午飯已開到桌上,我讓她吃飯,她恨極了,催促我馬上就走;那時我也奇怪為什麼那樣從容?昏亂中上了車,心跳得厲害,頭似乎要炸裂!到了西河沿我回過頭來問晶清:“你告我實話,是不是天辛死了!”我是如何的希望她對我這話加以校正,那知我一點回應都未得到,再看她時,她弱小的身軀蜷伏在車上,頭埋在圍巾裏。一陣一陣風沙吹到我臉上,我暈了!到了騎河樓,晶清扶我下車,走到菊姐門前,菊姐已迎出來,菊姐後麵是雲弟,菊姐見了我馬上跑過來抱住我叫了聲“珠妹!”這時我已經證明天辛真的是死了,我撲到菊姐懷裏叫了聲“姊姊”便暈厥過去了。經她們再三的喊叫和救治,才慢慢醒來,睜開眼看見屋裏的人和東西時,我想起來天辛是真死了!這時我才放聲大哭。他們自然也是一樣咽著淚,流著淚!窗外的風虎虎地吹著,我們都腸斷心碎的哀泣著。

這時候又來了幾位天辛的朋友,他們說五點鍾入殮,黃昏時須要把棺材送到廟裏去;時候已快到,要去醫院要早點去。我到了協和醫院,一進接待室,便看見靜弟,他看見我進來時,他到我身邊

站著哽咽的哭了!我不知說什麼好,也不知該怎麼樣哭?號啕呢還

是低泣,我隻側身望著豫王府富麗的建築而發呆!坐在這裏很久,

他們總不讓我進去看;後來雲弟來告我,說醫院想留天辛的屍體解剖,他們已回絕了,過一會便可進去看。

在這時候,我便請晶清同我到天辛住的地方,收拾我們的信件。踏進他的房子,我急跑了幾步倒在他床上,回顧一周什物依然。三天前我來時他還睡在床上,誰能想到三天後我來這裏收檢他的遺物。記得那天黃昏我在床前喂他桔汁,他還能微笑的說聲:“謝謝你!”如今一切依然,微笑尚似恍如目前,然而他們都說他已經是死了,我隻盼他也許是睡吧!我真不能睜眼,這房裏處處都似乎現著他的影子,我在零亂的什物中,一片一片撕碎這顆心!

晶清再三催我,我從床上掙紮起來,開了他的抽屜,裏麵已經清理好了,一束一束都是我寄給他的信,另外有一封是他得病那晚寫給我的,內容口吻都是遺書的語調,這封信的力量,才造成了我的這一生,這永久在懺悔哀痛中的一生。這封信我看完後,除了悲痛外,我更下了一個毀滅過去的決心,從此我才能將碎心捧獻給憂傷而死的天辛。還有一封是寄給蘭辛菊姐雲弟的,寥寥數語,大意是說他又病了,怕這幾日不能再見他們的話。讀完後,我遍體如浸入冰湖,從指尖一直冷到心裏,扶著桌子撫弄著這些信件而流淚!晶清在旁邊再三讓我鎮靜,要我勉強按壓著悲哀,還要掙紮著去看他的屍體。

臨走,晶清扶著我,走出了房門,我回頭又仔細望望,我願我的淚落在這門前留一個很深的痕跡。這塊地是他碎心理情的地方。這裏深深陷進去的,便是這宇宙中,天長地久永深的缺陷。

回到豫王府,殮衣已預備好,他們領我到冰室去看他。轉了幾個彎便到了,一推門一股冷氣迎麵撲來,我打了一個寒戰!一塊白色的木板上,放著他已僵冷的屍體,遍身都用白布裹著,鼻耳口都塞著棉花。我急走了幾步到他的屍前,菊姐在後麵拉住我,還是雲

弟說:“不要緊,你讓她看好了。”他麵目無大變,隻是如蠟一樣

慘白,右眼閉了,左眼還微睜著看我。我撫著他的屍體默禱,求他瞑目而終,世界上我知道他再沒有什麼要求和願望了。我仔細的看他的屍體,看他慘白的嘴唇,看他無光而開展的左眼最後我又注視他左手食指上的象牙戒指;這時候,我的心似乎和沙樂美得到了先知約翰的頭顱一樣。我一直極莊嚴神肅的站著,其他的人也是都靜悄悄的低頭站在後麵,宇宙這時是極寂靜,極美麗,極慘淡,極悲哀!

夢回寂寂殘燈後

我真願在天辛屍前多逗留一會,細細的默誌他最後的容顏。我看看他,我又低頭想想,想在他憔悴蒼白的臉上,尋覓他二十餘年在人間刻劃下的殘痕。誰也不知他深夜怎樣輾轉哀號的死去,死時是清醒,還是昏迷?誰也不知他最後怎樣咽下那不忍不願停息的呼吸?誰也不知他臨死還有什麼囑托和言語?他悄悄地死在這冷森黯淡的病室中,隻有淺綠的燈光,蒼白的粉壁,聽見他最後的呻吟,看見他和死神最後戰鬥的掙紮。

當我凝視他時,我想起前一星期在夜的深林中,他抖顫的說:“我是生於孤零,死於孤零。”如今他的屍骸周圍雖然圍了不少哀悼涕泣的人,但是他何嚐需要這些呢!即是我這顆心的祭獻,在此時隻是我自己懺悔的表示,對於魂去渺茫的他又有何補益?記得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二日他由滬去廣州的船上,有一封信說到我的矛盾,是:

你中秋前一日的信,我於上船前一日接到。此信你說可以做我惟一知己的朋友。前於此的一信又說我們可以作以事業度過這一生的同誌。你隻會答複人家不需要的答複,你隻會與人家訂不需要的約束。

你明白的告訴我之後,我並不感到這消息的突兀,我隻覺心中萬分淒愴!我一邊難過的是:世上隻有吮血的人們是反對我們的,何以我惟一敬愛的人也不能同情於我們?我一邊又替我自己難過,我已將一個心整個交給伊,何以事業上又不能使伊順意?我是有兩個世界的:一個世界一切都是屬於你的,我是連靈魂都永禁的俘虜;在另一個世界裏,我是不屬於你,更不屬於我自己,我隻是曆史使命的走卒。假使我要為自己打算,我可以做祿蠹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這樣做嗎?你不滿意於我的事業,但卻萬分懇切的勸勉我努力此種事業;讓我再不憶起你讓步於吮血世界的結論,隻悠久的欽佩你犧牲自己而鼓舞別人的義俠精神!

我何嚐不知道:是南北漂零,生活日在風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入此不安之狀態;所以我決定:你的所願,我將赴湯蹈火以求之,你的不願,我將赴湯蹈火以阻之。不能這樣,我怎能說是愛你!從此我決心為我的事業奮鬥,就這樣飄零孤獨度此一生,人生數一寒暑,死期忽忽即至,奚必堅執情感以為是。你不要以為對不起我,更不要為我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