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1 / 3)

【第三輯】

淚.雨

他在那生命的陽春時節,曾流著號饑號寒的眼淚;那原是舒生解凍的春霖,卻也兆征了生命的哀悲。

他少年的淚是連綿的陰雨,暗中澆熟了酸苦的黃梅;如今黑雲密布,雷電交加,他的淚像夏雨一般的滂沛。

中途的悵惘,老大的磋跎,他知道中年的苦淚更多,中年的淚定似秋雨淅瀝,梧桐葉上敲著永夜的悲歌。誰說生命的殘冬沒有眼淚?老年的淚是悲哀的總和;他還有一掬結晶的老淚,要開作漫天愁人的花朵。

末.日

露水在筧筒裏哽咽著,芭蕉的綠舌頭舐著玻璃窗,四圍的堊壁都往後退,我一人填不滿偌大一間房。

我心房裏燒上一盆火,靜候著一個遠道的客人來,我用蛛絲鼠矢喂火盆,我又用花蛇的鱗甲代劈柴。

雞聲直催,盆裏一堆灰,一股陰風偷來摸著我的口,原來客人就在我眼前,我咳嗽一聲,就跟著客人來。

死.水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

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鐵罐上鏽出幾瓣桃花;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黴菌給他蒸出些雲霞。

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漂滿了珍珠似的白沫;小珠們笑聲變成大珠,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麼一溝絕望的死水,也就誇得上幾分鮮明。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

春光

靜得像入定了的一般,那天竹,那天竹上密葉遮不住的珊瑚;那碧桃;在朝暾裏運氣的麻雀。春光從一張張的綠葉上爬過。驀地一道陽光晃過我的眼前,我眼睛裏飛出了萬隻的金箭,我耳邊又謠傳著翅膀的摩聲,仿佛有一群天使在空中邏巡……

忽地深巷裏迸出了一聲清籟:“可憐可憐我這瞎子,老爺太太!”

黃.昏

黃昏是一頭遲笨的黑牛,一步一步的走下了西山;不許把城門關鎖得太早,總要等黑牛走進了城圈。

黃昏是一頭神秘的黑牛,不知他是那一界的神仙—天天月亮要送他到城裏,一早太陽又牽上了西山。

我要回來

我要回來,乘你的拳頭像蘭花未放,乘你的柔發和柔絲一樣,乘你的眼睛裏燃著靈光,

我要回來。

我沒回來,乘你的腳步像風中蕩槳,乘你的心靈像癡蠅打窗,乘你笑聲裏有銀的鈴鐺,

我沒回來。

我該回來,乘你的眼睛裏一陣昏迷,

乘一口陰風把殘燈吹熄,

乘一隻冷手來掇走了你,我該回來。

我回來了,乘流螢打著燈籠照著你,乘你的耳邊悲啼著莎雞,乘你睡著了,含一口沙泥,

我回來了。

夜.歌

癩蝦蟆抽了一個寒噤,黃土堆裏攢出個婦人,婦人身旁找不出陰影,月色卻是如此的分明。

黃土堆裏攢出個婦人,黃土堆上並沒有裂痕;也不曾驚動一條蚯蚓,或繃斷蠨蛸一根網繩。

月光底下坐著個婦人,婦人的容貌好似青春,猩紅衫子血樣的猙獰,

鬅鬆的散發披了一身。

婦人在號咷,捶著胸心,癩蝦蟆隻是打著寒噤,遠村的荒雞哇的一聲,黃土堆上不見了婦人。

心.跳

這燈光,這燈光漂白了的四壁;這賢良的桌椅,朋友似的親密;這古書的紙香一陣陣的襲來;要好的茶杯貞女一般的潔白;受哺的小兒唼呷在母親懷裏,鼾聲報道我大兒康健的消息……這神秘的靜夜,這渾圓的和平,我喉嚨裏顫動著感謝的歌聲。但是歌聲馬上又變成了咒詛,靜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賄賂。誰希罕你這牆內尺方的和平!我的世界還有更遼闊的邊境。這四牆既隔不斷戰爭的喧囂,

你有什麼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最好是讓這口裏塞滿了沙泥,如其它隻會唱著個人的休戚!最好是讓這頭顱給田鼠掘洞,讓這一團血肉也去喂著屍蟲,如果隻是為了一杯酒,一本詩,靜夜裏鍾擺搖來的一片閑適,就聽不見了你們四鄰的呻吟,看不見寡婦孤兒抖顫的身影,戰壕裏的痙攣,瘋人咬著病榻,和各種慘劇在生活的磨子下。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賄,我的世界不在這尺方的牆內。聽!又是一陣炮聲,死神在咆哮。靜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

一個觀念

你雋永的神秘,你美麗的謊,你倔強的質問,你一道金光,一點兒親密的意義,一股火,一縷縹緲的呼聲,你是什麼?我不疑,這因緣一點也不假,我知道海洋不騙他的浪花。既然是節奏,就不該抱怨歌。啊,橫暴的威靈,你降伏了我,你降伏了我!你絢縵的長虹—五千多年的記憶,你不要動,如今我隻問怎樣抱得緊你……你是那樣的橫蠻,那樣美麗!

發.現

我來了,我喊一聲,迸著血淚,“這不是我的中華,不對,不對!”我來了,因為我聽見你叫我;鞭著時間的罡風,擎一把火,我來了,那知道是一場空喜。我會見的是噩夢,那裏是你?那是恐怖,是噩夢掛著懸崖,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愛!我追問青天,逼迫八麵的風,我問,拳頭擂著大地的赤胸,總問不出消息;我哭著叫你,嘔出一顆心來,你在我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