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1 / 3)

【第三輯】

雨.景

我心愛的雨景也多著呀:春夜春夢時窗前的淅瀝;急雨點打上蕉葉的聲音;霧一般拂著人臉的雨絲;從電光中潑下來的雷雨──但將雨時的天我最愛了。它雖然是灰色的卻透明;它蘊著一種無聲的期待。並且從雲氣中,不知哪裏,飄來了一聲清脆的鳥啼。

有一座墳墓

有一座墳墓,墳墓前野草叢生有一座墳墓,風過草像蛇爬行。

有一點螢火,黑暗從四麵包圍有一點螢火

著如豆的光輝。

有一隻怪鳥,藏在巨靈的樹蔭有一隻怪鳥

作非人間的哭聲

有一鉤黃月,在黑雲之後偷窺有一鉤黃月忽然落下了山隈。

雌夜蹄

月呀,你莫明,莫明於半虛的巢上;我情願黑夜來把我的孤獨遮藏。

風呀,你莫吹,莫吹起如歎的葉聲:我怕因了冷回憶到昔日的溫存。

露水滴進巢,我的身上一陣寒栗獵人呀,再來:我的生趣已經終畢!

有.憶

淡黃色的斜暉轉眼中不留餘跡。一切的擾攘皆停,一切的喧囂皆息。

入了夢的烏鴉風來時偶發喉音;和平的無聲晚汐,已經淹沒了全城。

路燈亮著微紅,蒼鷹飛下了城堞,在暮煙的白被中

紫色的鍾山安歇。

寂寥的街巷內,王侯大第的牆陰,當的一聲竹簡響,是賣元宵的老人。

貓.誥

有一隻老貓十分的信神,連夢裏他都咕噥著念經。想必是夜中捉老鼠太累,如今正午了都還在酣睡。幸虧他的公子過來呼喚,怕父親錯過了魚拌的飯。他爬起來把身子搖幾搖,聳起後背伸了一個懶腰;他的生性是極其愛清潔,他拿一雙手掌洗臉不歇。現在離用膳還有半小時。他想,教完子再去也不遲。

他吩咐小貓侍坐在堂下,便正顏厲色的開始說話:

仁兒,你已到了及冠之年,

有光明的未來在你麵前,父總是希望子光大家門,何況我貓家本來有名聲?我自慚一生與素餐為伍,我如今隻望你克繩祖武,令我貓氏這大家不中落,那我在泉下聽了也快活。

第一我要談貓氏的支分,這些話你聽了務必書紳:我姓之起遠在五千年上,那時候三苗對堯舜反抗,三苗便是我貓家的始祖,他是大丈夫,不屈於威武。但拿西方的科學來證明,那貓姓的玄古更令人驚:地質家說是我貓姓之起離現在已經有五萬世紀;並且威名震四方的山王都是我貓家的一個同房。還有一別支是貓頭鷹公,他同我家祖上是把弟兄。他們所以會結成了金蘭,是因眼睛同樣的大而圓。他在中州時鬱鬱不得意,被一班迷信的人所遠避,氣得追蹤征西的班定遠,跑去了西域之西的雅典,

在那地方他的運氣真好,

被主城的女神封作智鳥。常言道東西的民族同源,瞧我姓的沿革知非虛言。

我姓因為從三苗公起頭便同中國的帝王結了仇,所以一直皆是卷而藏之,將不求聞達的宗旨堅持。

貓家人才算得天之驕子,那班白種人何足以語此:因為他們把時計製造成,不過是近百年來的事情,但我們在這五百萬年中一直是用著計時的雙瞳。至於我貓家人蓄的短髭—(說時候他摸嘴邊的幾絲,仁兒也捏著新留的數根,以表示自家是少年老成)更算得一切醫藥的濫觴,神農學了乖去便成帝王。籲,小子!爾其慎誌父之言,庶先王之丕烈藉茲流傳—

說到了此處時忽聞聲響,他停住了口不再朝下講;他的兩眼中放射出光明,屏著呼吸,不吐一絲聲音。有如,電光忽然照亮天空,接著黑雲又把天宇密封。

震撼全球的雷一聲爆炸,把摩雲的古木立時打下:同樣,老貓跳去了箱子邊。一條老鼠已銜在牙縫間。

等到整條老鼠已經吞盡。他又向著仁兒開始教訓:我貓家人個個諳習韜略,隻瞧我剛才的出如兔脫。須知強權是近代的精神,談揖讓便不能適者生存。孔子雖曾三月不知肉味,佛雖言殺生於人道有悖,但是西方的科學在最近,證明了肉質富有維他命。並且受人之祿者忠其主,家主養我們本來為擒鼠,因為鼠雖然怕我們捉拿,講衛生的人類卻極怕他。我們於人類這般有功勞,不料廣東人居然會吃貓!(注:不料精於味的廣東人居然賞識秀才變的酸丁。)唉!負心的人今不少似古,豈止是殺韓信的漢高祖?所以我家主人如去廣東,那時候你切記著要罷工。

話才說到這裏,忽聞呼喚,原來是廚娘請去用午膳。

老貓停止了訓誨,站起身,

小貓也垂著頭在後緊跟。

行不多時,已經到了廚房:有火腿同醃魚懸掛走廊,靠牆擺設著水缸與雞籠,有些枯菜的須撒在院中;公雞在瞅天,小雞在奔跳,母雞哼的歌兒拖著長調,群鵝有的伸頸,有的踱步,一條狗來往的聞個不住;鍋裏的青菜正在爭論忙;院中彌漫著燉肉的濃香。

老貓真不愧為大腹將軍,折衝樽俎時特別有精神。不幸他們飯才吃了一半,便有那條狗來到了身畔,他毫不作禮的將貓擠走,片時間魚飯都卷進了口。老貓直氣得將兩眼圓睜,他一壁向狗呼,一壁退身。小貓也跟著退出戰陣外,他恭聽老貓最後的誥誡:有一句話終身受用不竭,便是老子說的大勇若怯!

王.嬌

上燈節已經來臨,滿街上顫著燈的光明:紅的燈掛在門口,五彩的龍燈抬過街心。

星鬥布滿了天空,閃著光,也像許多燈籠。燈燭光中的楊柳

白得與銀絲的

相同。

滿城中鑼鼓喧闐,還有鞭爆聲夾在中間,遊人的笑語嘈雜:驚起了棲禽,飛舞高天。

黑暗裏飄來花芳,消溶進一片暖的衣香;四下裏釵環閃亮;嬌媚呈於喜悅的麵龐。

聽呀,聽一聲歡呼—

空中忽噴上許多白珠!這是哪兒放焰火,還是隕星飄灑進虛無?

是在周侯府前頭

紮起了一座五彩牌樓,燈籠各樣的都有,燭光要燃到天亮方休:

便是在這兒放花,便是在這兒起的喧嘩—但是歡笑聲忽靜,原來新的花又已高拿。

他們再也不想睡,他們被節令之酒灌醉,

笑謔懸掛在唇邊,他們的胸中歡樂騰沸。

但是燭漸漸燒殘,

人的喉嚨也漸漸叫幹;在燈稀了的深巷已有回家的取道其間。

這是誰家的女郎?她的腳步為何這樣忙?原來不是獨行的,還有兩個女伴在身旁。

她們何以這般快?哦,原來在五十步開外有兩個男子緊跟:

險哪!這巷中別無人在!

咦,她們未免多心:你瞧那兩個緊跟的人已經走上前麵去—不好了!他們忽然停身!

他們攔住了去道,凶橫的臉上呈出狡笑;他們想女子可欺,走上前去居然要摟抱。

女郎銳聲的呼號,

但是沉默緊圍在周遭,

一點回響也沒有—隻聽得遠方偶起喧囂。

她們定歸要墮網:你看奸人又來了同黨。兩個她們已不支,添上三個時何堪設想?

三人內一個領頭,燭光下顯得年少風流;他哪是什麼狂暴,他是個女郎心的小偷!

仆從聽他的指揮,不去那兩人的後麵迫,隻是恭敬的站著,等候把三個女郎送回。

“姐姐們請別害怕—”他還沒有說完這句話,就張了口停住:呀!他遇到了今世的冤家!

正站在他的麵前—這是凡人呀還是神仙?—是一個妙齡女子;

她的臉像圓月掛中天。

額角上垂著汗珠,它的晶瑩珍珠也不如;

麵龐中泛著紅暈,好像鮫綃籠罩住珊瑚。

一雙眼有夜的深,轉動時又有星的光明;它們表現出欣喜,表現出一團感謝的心。

“請問住在哪條街?如何走進了這條巷來?僥幸我剛才走過—不送上府我決不離開。”

“這個是我的姨妹—”她手指的女郎正拭淚;“奇怪,不見了春香!”春香原來躲在牆陰內。

好容易喚出巢窠,出來時候仍自打哆嗦;哭的女郎笑起來,她的主人也麵露微渦。

等到過去了驚慌,

又多嘴:“我家老爺姓王。

這是曹家姨小姐。

這是一家都愛的姑娘。

兩位姑娘要看燈,大家都搶著想跟出門;早知道現在如此.當時我也不會去相爭。

貴姓還不曾請教?”“我家周侯府誰不知道?今夜不是有放花?那就是少爺使的錢鈔。”

杏花落上了身軀,夜半的寒風正過牆隅。“王家姐姐怕涼了。我們盡站著豈非大愚?”

他跟在女郎身旁.時時聽到窸窣的衣裳;女郎鬢邊的茉莉,時時隨了風送過清香。

他故意腳步俄延,唯願這人家遠在天邊,一百年也走不到—不幸她的家已在眼前。

一聲多謝進了門,他們正要分開的時辰,她轉身又謝一眼—哎!這一眼可攝了人魂!

一團熱射進心胸,臉上升起了兩朵緋紅—等到他定睛細著,女郎已經是無影無蹤。

他慢騰騰地走開,走不到三步,頭又回來;仆人彼此點頭笑,隻在他兩邊跟著徘徊。

“女郎呀,你是花枝,

我是一條飄蕩的遊絲,隻要能黏附一刻,就是吹斷了我也不辭。

要說是你真有心,

為何你對我並不殷勤?要說是你真無意.為何眼睛裏藏著深情?

可恨呀無路能通,知道哪一天可以重逢?牽牛星呀,我妒你,

我妒你偷窺她的房櫳!”

“少爺,四邊沒有人,你的這些話說給誰聽?

天都亮了,回去吧,你聽東方業已有雞鳴。”

時光真快,已到梅雨期中:陰沉的毛雨飄拂著梧桐,一夜裏青苔爬上了階砌,臥房前整日的垂下簾櫳。

稀疏的簷滴仿佛是秋聲,憂愁隨著春寒來襲老人;何況妻子在十年前亡去,今日裏正逢著她的忌辰。

十年前正是這樣的一天,在傍晚,蚯蚓嘶鳴庭院間,偶爾有涼風來撼動窗槅,他們永別於暗淡的燈前。

他還曆曆記得那時的妻:一陣紅潮上來,忽睜眼皮,接著喉嚨裏發響聲,沉寂—顫搖的影子在牆上麵移。

三十年的夫妻終得分開,在冷雨淒風裏就此葬埋;愛隨她埋起了,苦卻沒有,苦隨了春寒依舊每年來。

還好她留下了一個女娃,晶瑩如月,嬌豔又像春花;並且相貌同母親是一樣,看見女兒時就如對著她。

雖然貌美,並不鄙棄家常,光明隨了她到任何地方:好像流螢從野塘上飛過,白

綠藻都跟著有輝光。

他因為是武官,並且年高,一切的文書都教她捉刀:這又像流螢低能趁磷火,高也能同星並掛在青霄。

她好比柱子支撐起傾斜,有了這女兒他才少苦些,不然他早已隨了妻子去,正這樣想時,門口一聲:“爹,

信寫成了。爹怎麼又淚懸?老人的情緒經不起摧殘。

爹難道忘了娘臨終的話?

爹苦時娘在地下也不安!”

“咳,嬌兒,淚不能止住它流;你來了,我倒寬去一半愁。信寫成了?拿過來給我看。是軍事,立刻要差人去投。

唉,為這個我忙到六十餘,但至今還是名與利皆虛;隻瞧著一班輕薄的年少,駕起了車馬,修起了門閭。

如今是老了,好勝心已無,從前年少時候膽氣卻粗,那時我常常拍著案高叫:‘我比起他們來那樣不如?’

她那時總勸我別得罪人,總拿話來寬慰,教我小心—咳,人已去了世,後悔何及?當時我竟常拿她把氣平!

等我氣平了向她把罪賠,她隻說:‘以往的事不能追,雷呀,脾氣大了要吃虧的,我望你今天是最後一回。’”

女兒說:“這種時候並不多,爹何必為它將自己折磨?聽說當時娶娘來很有趣,爹向我談談到底是如何?”

光明忽閃出深陷的眼眶,老人的目前湧現一女郎,他那時正年少,箭在弦上從空中射落了白鴿一雙;

養鴿的人家對他表驚奇,沒有要賠,並且毫不遲疑把喂這一雙鴿子的幼女,嫁給了射鴿子的人做妻。

他想起了閨房裏的溫柔,想起了卅年的同樂同憂,想起了妻子添女的那夜,他多麼喜,又多麼為妻愁。

這些他都說給了女兒聽;他還說當初給女兒定名,爭了大半天才把它定妥,因為他的意思要叫昭君。

他又說:“娘生你的那一天,夢見一隻鸞在天半蹁躚,西落的太陽照在毛羽上,青中現紅色,與雲彩爭鮮;

頸上有一個同心結下垂,是紅絲打的,她一麵高飛,一麵在空中囀她的巧舌,那聲音就像仙女把簫吹。

忽然漫天的刮起一陣風,把鳥吹落在你娘的當胸,她大吃一驚,從夢裏醒轉;便是如此,你進了人世中。

你小時無人見了不喜歡,抓周時你拿起書同尺玩.我最愛你那時手背的凹.同嘴唇中間嬌媚的弓彎。

到五歲上娘就教你讀書,真聰明,背得一點不模糊。我還記得在燈檠的光下,你們母女同把詩句咿唔。

你娘同我們撒手的那時,你才九歲,還是一片嬌癡。唉,那刻妻子去了孩兒小,我心中的難受哪有人知!

從此隻留下父女兩個人,

同受驚慌,彼此安慰心魂,幸喜三載前你年交十六,已能幫曹姨把家務分承。

知名的閨秀古代也寥寥,武的隻有木蘭,文的班昭;但是誰像你這般通文墨,家中的事務也可以操勞?

擔子這般重總愁你難馱,我已請了一個書吏,姓何,從明天起你就可以停下,免得光陰都在這裏消磨。

你如今已到待字的年華,男大須婚,女大須定人家。門戶不談,人品總要端正,但一班的少年隻見浮誇。

武職是大家輕視的官差,幾時看見媒人上我門來?不管你才情,也不管容貌,錢,你有了錢別人就眼開。

你身上我決不放鬆一些,我不情願你將來埋怨爹,我要尋配得上你的佳婿,

文才不讓你,人也要不邪,

我無時不將此事記在心,我常常記著你娘的叮嚀,她說:‘我們隻生了一個女,這個女兒別配錯了婚姻。’

你是明白的,總該會思量,這樁事我正想與你相商:不知道我家的親戚裏麵,可有中你心意的少年郎?”

她聽到這些話十分害羞,隻是低下頸子來略搖頭,答道:“爹,不要再談這些話,除了侍候爹我更無所求。”

“也真的:拿你嫁這種人家,就好比拿鳳凰去配烏鴉。我何嚐不情願你在身側—總得找人來培養這枝花。”

“女兒也看過些野史詩篇,無處不逢到薄命的紅顏,何況爹老了,又孤單的很,我隻要常跟在爹的身邊。”

一顆顆的淚點滴下白須,

他哽咽著說:“嬌兒,你太迂。

你年紀大了,我怎能留住?隻望你們別將我棄屋隅。”

房裏寂然,隻聞父女同悲;疏疏的春雨輕灑著門扉,不知是湖邊,還是雲霧裏,杜鵑淒惻的叫過,不如歸!

南風來了,梅雨驅散,天的顏色顯得澄鮮,綠蔭密得如同帷幔,蟬聲鬧在綠蔭裏邊,太陽把金光亂灑下人間。

麥田裏邊翻著金浪,四周繞著青的遠峰,鳥在林內齊聲歌唱,豆花的香隨了暖風,吹遍了一片田野的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