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秋.蟲
秋蟲,你為什麼來?人間早不是舊時候的清閑;這青草,這白露,也是呆:再也沒有用,這些詩材!黃金才是人們的新寵,她占了白天,又霸住夢!愛情:像白天裏的星星,她早就回避,早沒了影。天黑它們也不得回來,半空裏永遠有烏雲蓋。還有廉恥也告了長假,他躺在沙漠地裏住家;花盡著開可結不成果,思想被主義奸汙得苦!
你別說這日子過得悶,晦氣臉的還在後麵跟! 徐誌
這一半也是靈魂的懶,
他愛躲在園子裏種菜,
“不管,”他說:“聽他往下醜——
變豬,變蛆,變蛤蟆,變狗……
過天太陽羞得遮了臉,
月亮殘闕了再不肯圓,
到那天人道真滅了種,
我再來打——打革命的鍾!”
1927年秋。
深.夜
深夜裏,街角上,夢一般的燈芒。
煙霧迷裹著樹!怪得人錯走了路?
“你害苦了我——冤家!”她哭,他——不答話。
曉風輕搖著樹尖;掉了,早秋的紅豔。
倫敦旅次9月。
季.候
一
他倆初起的日子,像春風吹著春花。花對風說“我要”,風不回話:他給!
二
但春花早變了泥,春風也不知去向。她怨,說天時太冷;
“不久就凍冰,”他說。
杜.鵑
杜鵑,多情的鳥,他終宵唱:在夏蔭深處,仰望著流雲飛蛾似圍繞亮月的明燈,星光疏散如海濱的漁火,甜美的夜在露湛裏休憩,他唱,他唱一聲“割麥插禾”,——農夫們在天放曉時驚起。
多情的鵑鳥,他終宵聲訴,是怨,是慕,他心頭滿是愛,滿是苦,化成纏綿的新歌,柔情在靜夜的懷中顫動;他唱,口滴著鮮血,斑斑的,染紅露盈盈的草尖,晨光。輕搖著園林的迷夢;他叫,他叫,他叫一聲“我愛哥哥!”
黃.鸝
一掠顏色飛上了樹。“看,一隻黃鸝!”有人說。翹著尾尖,它不作聲,豔異照亮了濃密——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
等候它唱,我們靜著望,怕驚了它。但它一展翅,衝破濃密,化一朵彩雲;它飛了,不見了,沒了——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
秋.月
一樣是月色,
今晚上的,因為我們都在抬頭看——
看它,一輪腴滿的嫵媚,
從烏黑得如同暴徒一般的
雲堆裏升起——
看得格外的亮,分外的圓。
它展開在道路上,
它飄閃在水麵上,
它沉浸在
水草盤結得如同憂愁般的
水底;
它睥睨在古城的雉堞上,
萬千的城磚在它的清亮中
呼吸,
它撫摸著錯落在城廂外內的墓墟, 徐誌
在宿鳥的斷續的呼聲裏,
想見新舊的鬼,
也和我們似的相依偎的站著,
眼珠放著光,
咀嚼著徹骨的陰涼:
銀色的纏綿的詩情
如同水麵的星磷,
在露盈盈的空中飛舞。
聽那四野的吟聲——
永恒的卑微的諧和,
悲哀揉和著歡暢,
怨仇與恩愛,
晦冥交抱著火電,
在這明絕的秋夜與秋野的
蒼茫中,
“解化”的偉大
在一切纖微的深處
展開了,
嬰兒的微笑!
10月中。
枉.然
你枉然用手鎖著我的手,女人,用口擒住我的口,枉然用鮮血注入我的心,火燙的淚珠見證你的真;
遲了,你再不能叫死的複活,從灰土裏喚起原來的神奇:縱然上帝憐念你的過錯,他也不能拿愛再交給你!
生.活
陰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生話逼成了一條甬道:一度陷入,你隻可向前,手捫索著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髒腑內掙紮,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除了消滅更有什麼願望?
5月29日。
殘.春
昨天我瓶子裏斜插著的桃花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邊掛;今兒它們全低了頭,全變了相:——紅的白的屍體倒懸在青條上。
窗外的風雨報告殘春的運命,喪鍾似的音響在黑夜裏叮嚀:“你那生命的瓶子裏的鮮花也變了樣:豔麗的屍體,誰給收殮?”
殘.破
一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當窗有一團不圓的光亮,
風挾著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裏奔跑:我要在枯禿的筆尖上嫋出一種殘破的殘破的音調,為要抒寫我的殘破的思潮。
二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生尖角的夜涼在窗縫裏
妒忌屋內殘餘的暖氣,
也不饒恕我的肢體:但我要用我半幹的墨水描成一些殘破的殘破的花樣,因為殘破,殘破是我的思想。
三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左右是一些醜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樹木
在冰沉沉的河沿叫喊,比著絕望的姿勢,正如我要在殘破的意識裏重興起一個殘破的天地。
四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閉上眼回望到過去的雲煙:啊,她還是一枝冷豔的白蓮,
斜靠著曉風,萬種的玲瓏;但我不是陽光,也不是露水,我有的隻是些殘破的呼吸,
如同封鎖在壁椽間的群鼠,追逐著,追求著黑暗與虛無!
哈.代
哈代,厭世的,不愛活的,這回再不用怨言,一個黑影蒙住他的眼?去了,他再不露臉。
八十八年不是容易過,老頭活該他的受,扛著一肩思想的重負,早晚都不得放手。
為什麼放著甜的不嚐,暖和的座兒不坐,偏挑那陰淒的調兒唱,
辣味兒辣得口破,
他是天生那老骨頭僵,一對眼拖著看人,他看著了誰誰就遭殃,你不用跟他講情!
他就愛把世界剖著瞧,是玫魂也給拆壞;
他沒有那畫眉的纖巧,他有夜鶯的古怪!
古怪,他爭的就隻一點——一點“靈魂的自由”,也不是成心跟誰翻臉,認真就得認個透。
他可不是沒有他的愛——他愛真誠,愛慈悲:人生就說是一場夢幻,也不能沒有安慰。
這日子你怪得他惆悵,怪得他話裏有刺,他說樂觀是“死屍臉上
抹著粉,搽著胭脂!”
這不是完全放棄希冀,
宇宙還得往下延,
但如果前途還有生機,思想先不能隨便。誌
為維護這思想的尊嚴,詩人他不敢怠惰,高擎著理想,睜大著眼,抉剔人生的錯誤。
現在他去了,再不說話(你聽這四野的靜),你愛忘了他就忘了他(天吊明哲的凋零)!
舊曆元旦。
雲.遊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雲遊,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你更不經意在卑微的地麵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豔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
他抱緊的隻是綿密的憂愁,因為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你.去
你去,我也走,我們在此分手;你上那一條大路,你放心走,你看那街燈一直亮到天邊,你隻消跟從這光明的直線!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著你,放輕些腳步,別教灰土揚起,我要認清你的遠去的身影,直到距離使我認你不分明,再不然我就叫響你的名字,不斷的提醒你有我在這裏為消解荒街與深晚的荒涼,目送你歸去……不,我自有主張,
你不必為我憂慮;你走大路,
我進這條小巷,你看那棵樹,
高抵著天,我走到那邊轉彎,再過去是一片荒野的淩亂:有深潭,有淺窪,半亮著止水,在夜芒中像是紛披的眼淚;有石塊,有鉤刺脛踝的蔓草,在期待過路人疏神時絆倒!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膽,凶險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等你走遠了,我就大步向前,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鮮;也不愁愁雲深裹,但須風動,雲海裏便波湧星鬥的流汞;更何況永遠照徹我的心底,有那顆不夜的明珠,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