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楠焱祭此生首次接觸到足被楠焱家族奉為“神降之地”的宗祠,高牆重門,似一道道冰冷的枷鎖將這一方庭院牢牢捆縛。
才下瀲水台,直接映入眼簾的便是一棵極為巨大的古櫻,其枝幹粗壯到數十人也難以合圍,花蔭層密,一眼仰望竟看不出確切高度,隻覺一脈通天。樹下置一隻黑銅蝕刻騰獸紋雲四足雙耳巨方鼎,至少以三歲孩子的身高是完全看不到內容的,隻依稀見到煙嵐嫋嫋升起,細碎彌散於花枝之間。整個庭院裏也彌漫著一息淺淡的微香,想是上好的檀香,用以敬祖。古櫻的枝幹上以密編的鮮紅色繩索環繞圍係,單是一股繩索便有嬰兒拳頭粗細,每隔數米便編入一隻巨大的銀鈴——足有頭顱大小,沉重到令人懷疑是否能真的發出聲音。
祭自一些古籍上也粗淺地了解一些相關的術式,紅線是“引物”,是契約的象征,全東域最後一棵藉天地而生靈的古樹深深根植於這片被劃為秘境的古老土地,與「極東之壁」和長明燈一同製約並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族人生於此間,被長明燈所庇佑伴生魔力,族人亡於此地,其血肉骨骸會被櫻樹吸噬而去化為能夠維持其靈智以及繼續紮根於此的力量,戾氣與怨憤一道被樹木吸收淨化沉凝於地,而融於土地的每一分力量在長明燈中光之泉與瀚海般的遺留精神一同的影響下,爆燃出新的光明,它們燃燒過後遊離的餘燼,最終堆疊成了“「極東之壁」”。
那一道紅索,據說編入了第二任至尊楠焱熾的一縷長發,其後代血係得其蔭庇,萬世永昌。
再向上,枝幹梢頭,紅色絲線將一張張符咒綁縛其上,亦有細碎的銀色鈴鐺垂懸其中,隻是銀鈴的數量遠遠不如符咒罷了,祭努力地想要數清,最終卻還是無奈放棄。
“那是‘契約書’。”楠焱殷如不知何時悄然無聲地站到了祭的身後,與她一同仰望著這樣蔚為壯麗的參天巨木,芷如後退幾步,垂手侍立。
“不是可以使用的符咒嗎?”楠焱祭偏頭望向殷如,似乎不解。
“並不是,它們隻是憑證——以血肉之軀交換力量的憑證,那上麵的字符就是契約者的名字,不過我們看不懂罷了。”殷如唇邊綻出一個迷離些許的笑意,“每當有族人死亡、肉身消失,得到反饋的古樹就會在枝頭幻化出一張符咒,它們將懸於梢頭直至完全耗盡,隻是這個時間需要很久很久。”
“那……這些銀鈴呢?”女孩白皙稚嫩的小手點向梢頭,眸光流轉間甚是好奇。
“大概是生者的象征吧,”緋色長睫垂下,殷如握一握祭在風中已然泛涼的手,“也是為逝者預定下的位置——無論生前高位尊榮,麵對死亡終究是平等的。”
祭有些茫然地望著殷如,似是不能完全理解這樣話語的意義,然而長明院後巨鍾轟鳴,高重華門次第而開。殷如喚過芷如,踏著一地柔嫩的櫻瓣施然離去,茜色柔緞襯裙的尾裾漫出白底銀紋鳳舞的禮服,好似晨時天邊至豔至華的一抹雲霞。
“那是寒蟬衣呢,大小姐。”芷如微微俯下身來,語氣裏有著敬懼和豔羨,“二等特典,夕鳳舞。”
祭是知道寒蟬衣的,她的母親、身為族長正妻又是當世咒術至高的楠焱憐亦是族中最有權著此華服的高位族人,那些輕軟而炫目的織物,仿佛一場引人過分沉迷的夢。
“和‘凝霜雪’不同嗎?”祭的目光未曾離開殷如,哪怕她的身影已然沒入人潮,也仍舊奪目。
“‘凝霜雪’在任何正式的場合都是得宜的禮製,‘夕鳳舞’對具體的要求就要詳細得多——”芷如沉思片刻,“大致上是僅限於祭禮和吉禮所用的,而且僅限於祭祀人員使用,大長老曾是聖女,至今仍主持家族祭禮,自是有資格穿著的。”
“曾是?”祭將目光投向芷如,“現在已經不是了?”
“……這個……呃。”芷如有些不安地撓了撓頭發,“似乎聖女一職是僅限於未婚的女性的……”
她的解釋未及言明便已然淹沒在驟起的嘈雜中,人潮如流水般向著祠堂湧去,卻異樣地靜默著。朱漆的門檻繪著描金雲紋,在頗有費力地跨過之後,祭不免回頭看了庭中的古櫻一眼。一抹妖異異常的火紅,就那麼在枝幹處一閃而現。
她未能確切地看清——後來的族人下一秒就阻礙了她的視線,可她卻能肯定,那一抹遊離的嵐氣之後,浮現出了一張溫潤卻透明的臉。
堂門合攏,映亮了昏暗的,是萬點燭光。抬眼看去隻見最深處一麵暗紅色的影壁上繪滿了遊舞的鳳鸞蛟龍,邊角燃燒起的火焰令整張圖紋都顯得扭曲而模糊,那些刻意營造的陰翳和斑駁之後卻是一個描繪的異常精細的人形,一襲豔色的紅衣長裾及地,火紅的長發似被亂風掀起如幟舞,以熔金細細地描了一條盤繞在周身的金色龍形,手中的長杖也半掩在遊嵐龍鳳之後——怎樣都看得出是費了大氣力的,可最終的樣子卻像是寫意一般,有些漫不經心的散亂,卻又頗為傳神。祭知道,那大抵便是第二任至尊楠焱熾了,據說為尊其名,即便是世家內部也不會輕易留其畫影,除被奉於西恩特的那一張外,世上大概也隻存這一張寫意,是極珍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