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是冬日裏少有的明豔,場邊梅樹沁出絲絲縷縷的馨香,場上香盡曲畢,唯留眾人喝彩,抑或感歎唏噓。
夜淺柔心不在焉地玩弄著自己垂於胸前的一綹鬢發,繞於指尖,最終由頹然散開,。梅息順著風而來,像是風華絕代的佳人,顧盼生姿,令她想起居住了數十年的別院,如今梅花大好,她卻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她不明白姐姐為什麼要殺自己,也不相信,區區國主之位而已,教人嚐盡榮辱受盡委屈,反不如做一個無心的聖女不問世事,每日隻消彈琴品茶,這百餘年也就這般打發去了,如何不好呢。
每每香盡而鍾鳴,便宣告了下一人的入場,她照例排在最後,待鍾鳴第十下時,她知輪到自己了。奇怪的是沒有了昨日的激動和興奮,也沒有了緊張,她步入場中,抬眸望著高台上的姐姐,秋水般的瞳孔中溢滿了悲傷,絲毫不在意場中人對她衣飾的品評。今日有這寒蟬衣包裹,縱有麵紗覆麵,也總有人看出她和姐姐的相似之處,再加上那鳳釵,也不是人人都用得的。
然而國主隻是在高台之上輕搖羽扇,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她默然,盤坐於石台,茗息出現,侍女前來奉上一支長而粗的線香,噓噓點燃,吹熄,隻留嫋嫋青煙,火光明滅。
“不好!”楠焱朗腦中響起赤鬼一聲斷喝,“那線香浸了毒!”\t“老師你怎知……?”楠焱朗心下詫異,趕忙問道。
“那煙的顏色不對!隻怕這毒都淤積到了下端,曲畢則人亡!”赤鬼聲音微冷,“這茗國國主,當真是好手段!”
“現在怎麼辦?”楠焱朗頗為心急,“我上去把她帶下來?”
“不可,”沉吟片刻後赤鬼斷然否決,“你這時上去是擺明了給那國主一個處理你們二人的借口,就算你得楠焱庇護而無事,卻也直接掐滅了最後澄清事實的機會。”
“總比讓她死在會場來的好吧?!”楠焱朗心有怒意。
“你找個理由離開會場,由我在場外……助她暫時晉入琤琮!”赤鬼一語驚人。
“琤琮?”楠焱朗微驚,向柯琳交代兩句起身離開,“老師莫不是糊塗了,這夜淺柔並非魔法師,任憑她天賦如何驚人,也是沒有半分希望晉入琤琮的。”
“她不是魔法師,但有人是,她的天賦不好,但有人好,而且那人就在她身邊,融在她的血液裏,不曾離去。”
楠焱朗當下明白赤鬼意指,“老師說的是……墨唯茗?”
“正是,”赤鬼頷首,“我會竭力召出她的那道殘魂,她隨我數年,認得赤羽的波動。”
“好。”楠焱朗飛身攀上場外一棵百齡老樹,坐定,那般溫暖中帶著些微熾熱的力量從心髒中噴湧而出,蔓延到四肢百骸,耳上那枚血石耳釘滾燙到叫人生疼。然而一切幾乎是在轉瞬間就過去了,心底蔓延而出的疲乏讓他渴望沉眠,力量鋪天蓋地湧來,將他層層包裹,守護著他陷入沉睡。
群青的發梢延長染上火紅,一雙赤色的眸子寫遍世間滄桑,他吐息,抬手,赤色羽毛翩翩飛散,略顯透明的指尖拂過琴身,眉宇間顯露出些許寥落。
“赤羽……也是好些年沒有再見了。”他的聲音很輕,像是與老友邂逅的攀談,淡淡地。
強大的力量從楠焱朗那尚算得上纖瘦的身軀中噴湧而出,逐漸攀升,三階巔峰、二階、二階中期、二階巔峰、一階……
那般深厚的魔力像是汪洋,無人得以觸其底。
“抱歉了,老師。”魔力中心的漩渦中,赤鬼似是夢囈似的低喃,“您所教導的,學生終究是無福領會分毫,您的執著,您的忠義,您的決斷,學生所學都不敢稱之皮毛,終究是讓您失望,費了三百年來的甄選之心……三年教導之恩。”他歎,幽幽地說,“學生有負您的厚望,最終愛上最不該愛的人,負了最無辜的人,原本要拿七百年償還的債務如今已經七千有餘……或許,還將繼續下去吧,這已經是最殘忍的懲罰了。”
生前榮光再盛,死後不過一縷殘魂。
那些從未放入眼的,或妻或妾,任由她們爭寵,陷害,因為從不曾將心放在她們身上,所以自己,也從不曾難過。
隻是這報應,終究是到了、躲不開,逃不掉。
他抬手,拂弦,輕音了了,似玉石琤琮,空之又空。隨著妹妹的身死,相愛之人的離去,他這顆心,早已空了數個千年,所以琴境始終都能保持在琤琮,因為無所愛,亦無所念。
隻是很想再見見老師,昔時幻森猶在,祈願之塔高千重,白燭映照的通透,老師執著尚是幼子的他的手,極盡莊嚴,勾勒下一道道符文。對於老師,十歲的他之於他隻是一個未出繈褓的稚兒,所以他極富耐心,將自己所會,盡數傳授。
父親早逝,老師之於他,何嚐不又是一位慈父,沒有他,也就沒有自己後來的尊榮。
隻是三載太短,那些在幻森間氤氳了萬頃年華的學識,豈是一朝一夕便能學會的?
他們離去的那日幻森下著大雨,老師打著一柄白色紙傘為他送行,略有寂寥地笑笑,你一去,又留我好似曾經的萬載孤寂,隻是這一次不會很久了,不出三年,我們十二人連同著王,連同這傳承萬年的地方,都是要一起化成煙塵的,你若有心便記我一記,萬頃流光,百轉輪回,總有一天我們會再相見的。
他當時多想留下,不在乎三年後所要迎來的是否是注定的死亡,但他們隻是默默地佇立,直至一盞茶涼,再不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