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在貝拉的身上稍微停留了那麼一下,十分禮貌而節製地觀察,隨手將手中的書籍合攏放回書架上,輕聲向女仆道了一句謝謝,女仆鞠躬之後離開了房間,他便也向著書桌走去,並向貝拉示意了一下桌前的扶手椅。貝拉覺得有一點兒緣由不明的緊張正自心底升騰,便僵硬地挪到了扶手椅前坐下,而赫朗斯伯爵並未坐在桌後,而是十分隨意地靠在桌邊,注視著貝拉紫羅蘭色的眼瞳。
“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你的父親和凱瑟琳大概從沒提起過我以及——”他簡單地揮手向著身後的窗子示意了一下,“這個家族?”
明明是帶了點兒質問的意思的,但他的語氣還稱得上友好輕鬆,貝拉有些不安地點了點頭,並沒有在他的麵上找到動怒的痕跡。
“並不意外,”他甚至還稍微地笑了笑,帶了一貫的溫厚平和,“那麼介紹一下,我是德奧,德奧?依達法拉。”
“您就是赫朗斯伯爵?”貝拉並未因一句介紹就消除不安,隻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算是找話。
“叫我德奧就可以,”中年人笑意輕鬆,“那個名字隻是一個無奈的頭銜罷了,你父親是不會這麼叫我的。”他向她眨了眨眼睛,像是看透了她的不安般。
貝拉的心未免又因此提了起來,“呃……您認識,我的……父親?”
“我們是表兄弟,”德奧平靜說出的話卻令貝拉再度瞪大了眼睛,“你的祖母,星空學院第二十二任院長之妻璐琳娜?達伊洛夫人是我母親璐雅娜?依達法拉的長姐。”他看著貝拉的表情不由得又笑了出來,“不用那樣吃驚,那家夥有著很多的親人,雖然他未必願意提及。”
貝拉有點難易置信,深吸了口氣才讓自己平靜,她從沒聽說過自己除了父親和凱瑟琳之外還有什麼在世的親人,也許母親那邊還有也說不定……隻是她已經沒辦法知曉了。想到這裏她的眼神不禁有些黯然,旋即覺得按德奧話裏的意思父親與他們的關係並不如何的好,按血緣算來,這位赫朗斯伯爵還算是自己的堂叔。
“跟我來吧。”德奧像是注意到了貝拉那一瞬間的觸動,從桌後的高背椅上拎下了那件黑褐色的天鵝絨長衣,邊角裏零星的花褶的確是西方貴族們樂意得見的風格,她像是突然想到一樣問了一句。
“那個您……您的爵位——是哪個國家的?”
德奧正在整理用作領針的那枚狹長的月長石,聽到貝拉的問話便有點兒訝異地停頓了一下,旋即回答,並不如何避諱一般。
“普林賽斯,”他又眨了眨眼睛,琥珀一樣的瞳孔深處流轉著年歲浸染的光,“我是普林賽斯的伯爵。”
柯琳的?貝拉的心又沒來由地提了一下,旋即強行捺下了想要向他打聽柯琳和雪琳事情的念頭,那樣太過失禮,也太不確定了。
“我聽說熙琳?普林賽斯公爵現在那個黑院做監督生?”德奧彎腰拉開了桌後的一個抽屜,似乎十分隨意地向貝拉問了一句,“他可是阿德琳娜皇後的獨子,是為了監督生之位放棄修紅院了嗎?”
“呃,我不是很清楚。”貝拉低低地道了一句,“您是?紅院的?”
“不是。”德奧從抽屜裏取了兩隻小錦盒子出來,沿著桌麵滑給貝拉並示意她打開,“因為原本要繼承的位置,我並沒有在星空學院上過學。”
貝拉為這個回答微微意外了一下,兩隻小盒子裏分別是昨夜她製服上所別的一黑一白兩塊銘石以及父親的「隱羽」,她鬆了口氣,小心收好。
“你的製服——按照女仆的說法應該是沒有辦法再穿了,”德奧輕咳了一聲,狀似無奈地聳了聳肩,“不過既然是兩院共修,應該可以勻出時間去托夫裏斯再訂一套吧?”
貝拉點了點頭,德奧像是鼓勵一般地回以她一個微笑,然後從桌上一個玻璃花瓶裏拿走了插在其中的全部的花,梔子、玫瑰鈴蘭和百合,毫無例外都是純素的白色。而且似乎是新送來不久,花瓶裏沒有水,花瓣卻無半分枯萎的跡象。
他從那把花中分了一些出來給貝拉,走到門邊向她比了一個請的手勢,貝拉雖然還是不太理解,但跟著去了。他們沿著雪白的廊道和樓梯一路下行,走過那些精美繪製的風景畫和枝形吊燈的下麵,路上每一個人見到他們都極是恭敬地退開,而那種令人不快的目光也未曾消失在她的身邊。
“走這邊。”德奧像是察覺到了一樣,伸手將貝拉圈到自己身邊,這個舉動似乎讓仆人們意識到了他們方才的是有多麼的無禮,紛紛低下頭不再盯著她看,這使得貝拉不得不心生感激。
數度的下行後他們來到一個平台,同樣是雪白岩石鋪就,算是前庭,有修剪整齊的灌木和花卉生長其中,一棵月桂樹略顯歪斜地將枝葉伸向遠空。
“你不需要在意他們,”德奧這樣對貝拉說,“即使是對於愛麗絲和卓穆爾而言,達伊洛也是十分尊貴和難以見到的存在,更不要說是弗爾特斯了。”
“愛麗絲?”貝拉應下後有些疑惑地問起了這個名字,聽起來是個女人?
“是‘我們’,”德奧回頭望著他們背後白岩堆砌的城堡,“是醫者的‘雲端之城’。”
他沒有再給貝拉反問的時間,而是帶著她走到前庭的邊緣,那之下是密林與深淵,前庭仿若隻是空中的花園,隻有密林西側流淌出了一點兒原野應有的淺淡綠色。
“你的飛行術學的好嗎?”他這麼問了一句。
“啊……”貝拉有點沒信心地應了一句,旋即看到德奧笑了笑。
“抱歉,我忘了。”他向著貝拉伸出手,“我帶你去。”
貝拉望著這位堂叔溫和平靜的臉,或許算是她所見到的麵孔中極少的不會帶著責備的臉,她握住他的手。
他們一起前跨一步,身體像是化成了蒼白的煙霧,那種奇異的冷意飛速漫過她的身體,在最開始的間隙裏,她像是錯覺一般感受到了野獸行走荒原上時帶起的風,那是一種決絕的狠厲,隻是那感覺轉瞬即逝,連帶他氣息中那點不同於常人的寒涼一起。
他們最終降落在密林的邊際,麵前的原野帶了柔和而輕緩的弧度,貝拉扭過頭去心有餘悸地看了一眼他們原先所在的城堡,自覺並無這般熟練掌握飛行軌跡的能力。隻是這一看之下,未免驚歎。
他們所在的城堡,那白色岩石精雕細琢出來的殿堂是整座城堡最高的地方,同樣占了整座城堡最小的麵積,甚至不足四分之一,而那之下的高塔與廳堂染著一種平和的銀藍色,向下延伸遊走,最終轉化成深藍和灰褐,最終與大地完全接合,這四種顏色將這座高度驚人的巨大城堡生生劃分成了四個部分,極其分明著。
“走了。”德奧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轉回視線隨著他繼續往目的地的前行,隻是視線轉回後又是深深地吃了一驚,遍野安置,隨著草絲起落而隱現的,或白、或灰或黑的大理石堆,竟然都是墓碑。
遍野的墓碑。
她不禁有些膽寒,急急追了兩步跟上德奧,略有忐忑。
“這裏是依達法拉之城,”德奧像是知道她會想要問一樣,在前麵輕聲地說著,“我們現在所在的,就是依達法拉們的墓地。”
貝拉突然想起這個姓氏了,正是白院監督生莫拉爾森?依達法拉的那個依達法拉,而巴洛森的姓氏,似乎也是這個,而自己的堂叔和祖母,似乎也是這個家族出來的人?
“你可以理解為依達法拉是達伊洛的親族,”德奧的腳步放緩了些,“你的祖母,曾祖母,上溯每一任院長的配偶,都是出自依達法拉,因為各種緣故,比如未能繼承學院與世家之名的達伊洛族人,都會回到依達法拉之城,並最終於此沉眠。”
貝拉的心突兀地跳了一下,幾乎是不經思索便脫口發問。
“我的母親也是嗎?”
德奧停下來回身看著她,很難形容他的表情,幾乎稱得上是憐憫。貝拉隻覺得自己的麵上有些發熱,她也意識到自己究竟問了多麼蠢的一個問題,像是為了掩飾尷尬一樣,她將拿著花的手背在了身後。
“不,孩子,我想不是。”德奧輕輕地說,“問題大概,就是出在了這裏。”
貝拉隻覺得窘迫,她猜父親與諸位親人關係僵硬,大概也是為著這個的原因。
“是強製的嗎?”她的聲音細若蚊蠅。
“什麼?”
“每一代院長的婚姻……”她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