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說自己的故事(上)
文學人家
稱呼我“大師”沒有必要。我現在覺得,其實我們之所以想創作一篇小說,是因為有一個題材在感動著我們,這樣我們就把它寫出來。並不是說,把稿紙打開,筆握在手裏麵,好,我就來寫一篇《看海的日子》或者《兒子的大玩偶》,不會有這樣一個名稱的意識,也不可能有很具體的目的性。寫小說,就是要告訴人家有這麼一些令人感動的人物,告訴人們他們身上發生的感人的故事。人有很多的機緣、遭遇,種種的事情,感動了,就把它寫出來。所以文學呢,並不是寫鄉土的就叫鄉土小說,寫都市的就叫都市小說,寫海洋的就叫做海洋小說,寫高原的就叫高原小說。如果真是這樣的,那麼寫妓女的,是不是應該叫做妓女小說?顯而易見,小說類型都不是這樣區分的。我們這裏的雜誌是我們自己創辦的,已經辦八年了,我們認為文學隻有好與壞,沒有新與舊,所以也沒有什麼派係。我的觀念就是這樣。小時候我就比較喜歡去敘述,去呈現一些事情,就愛聽故事,聽戲劇啊,聽著這些故事慢慢地長大。長大後我還記得那些故事和戲劇,就這樣在無形之中,我把這些東西呈現了出來。
當然,在成長的過程中有很多的貴人,比如說第一個影響我、同時影響我最大的就是我初中二年級的一位老師,當時她隨“國民政府”從大陸過來台灣不久,才二十六歲。在那個年代,本省同學跟外省來的同學的國語(或說普通話)程度很不一樣,我們有我們的發音,而且呢,如果我們的教員改變我們本身的一種文法,學起來就比較不順利。但是我還好,那個時候呢,我們家那一帶的原住區啊,還租給外省人,我們會和一些外省的孩子們玩在一起,並沒有很刻意地去區分外省和本省。那麼玩在一起,雖然他們有他們的鄉音,但是再怎麼樣,他們說的話也很接近普通話,較為流暢,那時候我們的溝通就自然也很流暢。因此在普通話各個方麵,我算是我們班上說得比較好的。當時作為一個小孩子,在寫作文時通常的內容會是秋天的農家。我的班主任也是國文老師,有一次她把作文本發還給我的時候,她說,春明,作文要好的話你不能抄哦。我說,我沒有抄,可能就是通順一點啦,沒有好到哪裏。她說,哦,不錯嘛,老師給你甲下。本來乙上就已經不錯了,她還給我甲下。當老師把作文本還給我,我還是愣在那裏。她說,怎麼啦?我說,老師你心裏麵一定以為我是抄的,我真的沒有抄。老師說,你說了我就明白了。我說,老師這樣子好啦,你讓我再寫一篇作文給你看。老師就說,你喜歡作文,這好啊,你盡管寫,老師會幫你好好看的。可是我又站在那裏等,老師說,又怎麼啦?我說,老師你沒有給我一個題目。老師說,要題目,好,寫《我的母親》。我又愣住了,老師說,怎麼啦?我說,我的母親過世了。哦,你幾歲的時候母親過世的?我回答,八歲的時候。其實雖然我的母親已經過世,但是那時我又有了一個繼母,如果要寫母親的話,卻讓我感到很為難,因為對於我來說,我是經常因為調皮而挨繼母的打啊,所以我不想寫這個,就故意說母親過世了。老師就問,你還有印象嗎?我說,模糊。因為我要擺脫這個題目嘛,所以就說印象已經模糊了。她說,模糊也是印象啊,你就把模糊的印象寫出來好不好。我不能再討價還價,回到家後,就很納悶,因為我實在不想再寫一些繼母打我的事情。於是在那一天晚上,我就想既然已經答應了老師的要求,那麼想不交也是不行的,可是到底要怎麼寫呢?我就想起來,我爸說那一年母親剛過世,底下比較年幼的弟弟妹妹就天天哭著要找母親,奶奶被哭煩了,就說,你母親已經到天上做神了,我哪有母親可以給你。我雖然沒有像弟弟妹妹那樣哭鬧著要找母親,但是我也會想起母親,而且我一想起母親呢,就會想到奶奶對著弟弟妹妹說的那一句話:你母親已經到天上做神了,我哪有母親可以給你。想到這句話,我就把頭偏向窗外看著天空。我說,有時候看到星星,有時候看到烏雲,就沒有看過我的母親。這篇文章就這樣寫完了,但是我很沒有自信這樣的一篇文章能得到老師的肯定,因為文章的內容在我看來是比較抽象的。我第二天就把作文交給了老師。在當時,我還記得老師說,各位同學,今天外麵有陽光,你們出去曬曬太陽,春明你過來。我一過去,遠遠一看,作文本上有很多紅的圓珠筆做的批語,我心裏就很納悶,書本的紅字批語有兩個意思:一是批評某些地方寫得不好;另一則是表揚某些段落寫得很不錯。我是覺得我是被做批評的。可是那時候,我看見老師頭一抬起來,她的眼眶竟然是紅的,她一邊含著眼淚,一邊又笑著說,春明,你這篇作文寫得不錯啊。她還說,作文要寫得好的話,要多讀一些好的作品。說完她就從抽屜裏拿出了兩樣東西,那是她早就準備好的,一本是沈從文的短篇小說集,一本是俄國的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集。所以我常常跟人家開玩笑,我有兩個爺爺,一個是我爸爸的爸爸,一個是我文學的爺爺沈從文,我很喜歡他。兩本小說集我回去看完後,感動得不得了。
發生這件事情之後,王老師就對我特別關照,常常鼓勵我寫作。卻有一天在上課的時候,突然警備總部來了一群人站在教室門口,校長還帶著一個領導進來,直接對正在上課的老師說,王老師,我們有話要跟你談,請到校長室。王老師對校長說,好啊,等下課我就過去。那個領導說,不行,現在就跟我們走。我現在回憶起當時候的情形,還記得王老師很從容地說,各位同學,你們都是中國的好寶寶,求你們好好用功啊,隻要你們好好地用功,咱們中國就有希望。對於我們來說,初中二年級的學生,她為什麼突然冒出這樣的話,我們也不懂。然後她就被帶走了。第二天,我們整個羅東的小鎮就開始流傳一個消息,都是關於“羅東中學捉到一個匪諜”,我都蒙了,這件事情原來說的是我的王老師,而到後來,我又聽到了王老師被槍斃了的消息。
到後來我們台灣有一個“國家文藝獎”,我得到第二屆的獎賞,頒獎典禮蠻隆重的,來了很多的貴賓,我們得獎人還要上台講話、致謝辭,我都準備了。但是一上台呢,我卻沉默了,並非忘詞了,而是故意不講話。看著台下的觀眾,我很嚴肅很低沉地說,“王老師,我得獎了”,說完這句話,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因為底下的觀眾覺得莫名其妙,我就說我今天會走上寫作這條路,這位王老師是我的一個很重要的啟蒙老師,但是她後來卻被當作匪諜處死了,我知道她在天上,我剛才就是向在天之靈的她說我得獎了,感謝她給予我的幫助和鼓勵。我的致謝辭就是感謝我的王老師。也隻有她讓我接觸到了中外許多優秀的小說作品,因為當時白色恐怖,外麵的小說我們基本上是看不到的,書都被收繳了起來,所以後來變成熱愛寫作,是她給我帶來的影響。
所以說文學創作跟文學研究是兩碼事情,把你寫出來的作品定義為鄉土文學或者高原文學,進行文學歸類,這是屬於研究的範疇。我們文學的創作其本質上是寫人,包括你寫童話,把昆蟲動物都擬人化了,都是寫人。世界上無論哪一類人種,其人性都是共通的,像黑人作家寫的都是黑人的事情,我們仍看得掉淚,難過得要命。看桑西河在寫印第安人怎麼樣被美國白人殺戮時,我們也會難過。同樣你看到第一次大戰的慘烈,你會難過;看到《悲慘的世界》,會覺得外國人寫的故事裏的人物也很可憐。為什麼看到這些故事會難過呢?因為人性是共通的,我們如果寫出的作品可以把人性刻畫得很深入,翻譯到國外去,即使不同國家地區的人來讀,他們也一樣會被你的小說所感動。所以呢,文學是從生活汲取養分的,一個人如果沒有生活的經驗,沒有在觀察,還有不經常閱讀的話,就沒有辦法去寫一些東西。所以如果說文學是研究出來的話,那麼所有的大專院校的文學院老師都是作家啦,那一些博士碩士都是作家啦。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很多的文學作家,比如沈從文連一本書都沒有念過;英國的狄更斯由於家境中道沒落,後來也沒念好書,但是他的文學創作卻很好,還寫就了《雙城記》享譽世界。所以我們說文學是從生活中來的,在生活中經曆越多,見識得越多,對於人性的了解,對於人物的刻畫才能更深刻。無論是鄉土文學、都市文學、現代文學,還是後現代主義、結構主義什麼的,我都不理這些分類。隻要你寫出的小說故事老少鹹宜,所有的人都覺得你所創作的小說中的人物人性刻畫得好,就算有人不會識字,我把你的小說念給他聽,他也會感動,那麼你的小說就是一本非常好的小說。我舉個例子:大概三年前,有一個醫院的癌病末期患者,作為一個無藥可治的人,他已經沒有多少的生命了,在醫院裏隻是掙紮著希求多活一些時間,但是他在死前竟然告訴醫院說,我能不能見一見黃春明?醫院說,他是你的親戚嗎?他說不是,他是我的讀者。醫院就說,那院方想辦法替你聯絡,黃春明會不會來可沒有把握。我那時候人在高雄,而醫院在羅東那裏,我晚上本來要住在高雄的,但我一接到電話,聽到這件事,我就趕來羅東直接到醫院看他。他躺在床上,枯瘦如柴,說話也很慢,看到我他就說,黃先生,你好久沒有寫小說啦,你以前寫的《鑼》——憨欽仔 、《看海的日子》——白梅、還有《兒子的大玩偶》——坤樹,這些小說裏的人物我都很喜歡。聽著他說出這些小說的名字以及當中的人物,我就知道他是真心地喜歡我的小說。然後就聽到他再一次重複道,黃先生,你已經好久沒有寫了。我感動得要命。我就說,關先生,你等著看,我馬上就開始寫。他笑著說,哈哈,來不及了。是這樣的一件事情,每次回想起來,我都感動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