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2 / 2)

某間診室裏傳出喧嚷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湊過去,隔著層層瞧熱鬧的人頭,隱約看見一位白發蒼蒼的背影,身邊站著不到一米高的孩子。老人和孩子衣服很破舊,不難看出是鄉下人,而且生活相當的窘迫。老人背很駝,一雙肩胛骨高高聳起,更顯出瘦弱嶙峋來。他正祈求醫生救一救那孩子的父親,也就是他的兒子,兒子是全家唯一的勞力,如今病倒了,家裏就斷了活路。鄉裏的醫院治過了,縣裏的醫院治過了,省城的醫院也治過了,病卻越來越嚴重,隻好來到北京,可到了北京,全家的積蓄也就徹底花光了,實在沒有辦法,請醫生救救他一家,欠下的錢一點點還,兒子還不完孫子還,做牛做馬也要還清楚。那醫生的麵孔被老人遮住了,我看不見。過了許久,老人看祈求沒有作用,突然間就跪下了,那醫生起身去扶,卻哪裏扶得起?

我不忍再繼續看下去,趕忙鑽出人群。樓道的牆壁上張貼了大幅的美容廣告,妙齡少女用手指抵住自己光滑的腮,笑得陽光明媚。我閉上眼,眼前卻又立刻浮現出另外一位老者來,一位我一直努力忘記卻始終無法忘記的人。那是大二暑假裏的一天,他按響了我家的門鈴。母親把我從房間裏喊出來。老人就站在門外,頭發一樣的白,背一樣的駝,隻是著裝要整齊幹淨許多。他笑著對母親說,他受人之拖給我捎個口信兒。我將他帶進自己的房間。他很小心地把房門關嚴了,回過身便跪在我麵前,臉上已是老淚縱橫。我驚訝萬分,手忙腳亂,想要把他攙扶起來,卻不知如何伸手。他一邊流淚一邊從懷裏掏出一封信,我的心髒猛地跳到了喉嚨口,堵得自己喘不過氣來。那淺藍色的信封和狗年紀念郵票都是我認真挑選的,那郵票被故意貼倒了,本想用來表達一些不可言傳的心思,然而那信紙上的字跡,終歸還是把不可表達的心思全部表達了,老天也許把我這一生的勇氣,全部在我寫信的那一瞬間賜給了我,而老天卻不曾讓小廣東看到這封信。這個世界上,隻有兩個人知道它的內容,一個是我,另一個是小廣東的父親,那跪在我麵前的白發老人。老人哽咽道:我就這一個兒子,我一輩子就指望他。說完這一句就徹底住了口,隻流淚,淚水滾落在蓬亂的胡子上,晶瑩剔透。我接過那封信,把它撕成很小的碎片。我把碎片揉在手心。手心滿是汗水,把那些碎片粘成好大的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