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除夕。
西湖那邊,錢塘富人家的爆竹煙火久久不息,往日裏喧鬧滔天的雲樓,此時卻無一個客人。即便是天下男人最向往的地方,終究也比不得他們的家。
水雲裳在雲樓頂閣俯瞰全城,心中感慨紛紛。
白日裏收到金贇來信,稱孫秦二人已經結為夫婦,但秦慕芫終究還是會遵旨嫁入相府。
金贇也算得上是她水雲裳的半個知己,隻因二人都極自負自傲,卻都最終不能得到最想要的東西,頗有些惺惺相惜之意。信中道:“那樣相愛之人,即便一人死了,另一個人也不能許心其他。這便是他們這種人可愛可恨之處,如你我者,隻能望而興歎,終究有緣無命。”
“蜀中金贇,竟也有借別人的遭遇慰藉己心之需,你我都是何等驕傲之人,隻為一個情字,落得如此可憐。”水雲裳歎著,想到自己浮沉人世二十餘載,傲氣淩雲,目高於頂,到頭來卻隻是個無家可歸之人,心中傷感,遂悠悠吟道:
“煙花易冷落難尋,隨風入夜墜風塵。碧水堂前春醒處,幾人猶道比花紅。”
聲音剛落,聽得身後有人道:“即便須臾絢爛,也能長留心底。美不以時日來度量,煙花春花又有何分別?”
水雲裳回頭一看,見是一身正紅袍子的賀蘭雲山,問道:“你不去和她們一起熱鬧,怎的來這冷清之地。”
賀蘭並不作答,隻道:“不知你是否還記得,當初我見你時說過,世間的女子,縱使姿色再美,也不過一花一草之色,看得久了,難免單調乏味,可你的一顰一笑,便是整個春天。天下女子之美,無我賀蘭雲山不能述道,唯獨你,卻讓我詞窮,所以我要留在你身邊,直到有一天能說出你的樣子來!”
水雲裳道:“看來,如今你有了答案。”
賀蘭道:“你方才觀賞吟歎的,可不就是你了。”
水雲裳道:“你將我比作煙花?”
賀蘭道:“傾盡一生氣力,隻為在百花不及的高處,盛放令人叫絕的美態,不就是你?”
水雲裳背過身去,輕聲問:“如此說來,你是來道別的?”
賀蘭沉吟片刻,道:“你的心中,始終有放不下的人和事。到了這個時候,我再留著也無意思了。不如就此別過,放過你,也放了我自己,我想,你應該還是更欣賞瀟灑之人。”
水雲裳淒然一笑,看著西湖裏一片綽綽的慘紅燈影,心裏浮浮沉沉,眼裏竟也有些閃爍。她背對著賀蘭,幽幽道:“假如我雲家不遭滅門之災,我是養在深閨的富家千金,你是風流倜儻的王族遺少,若是有緣,倒是門當戶對的良配。可惜命運弄人,我偏偏是天下女人眼中不知廉恥的賤人,是天下男人眼中入不得祖墳的****。我水雲裳已然無法做一個賢妻良母了,所以便順從命運,用這幅色相做個天下頂壞的女人。我也慣了,若出了雲樓,便再不知如何活下去。”
賀蘭淒然笑道:“說這些,不過還是因為我賀蘭雲山無論如何也不是那個能令你放下雲樓的人。你心中愛著另一個人,這愛如頑石,即便得不到回應,也不會有分毫動搖。我這些年在你身邊,隻用來看清這一件事,看清了,也就不該再留了。”
水雲裳淒楚回首,道:“賀蘭公子才是瀟灑之人,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留你了。不過,這些年來卻是真要謝謝你的。”說罷,轉過身來,深深一揖。
賀蘭感覺到了她的惜別情意,但也知道這終究改變不了什麼,遂橫耿著心腸,道:“這些年能陪伴你身側,是我賀蘭雲山命中最好的幾年,如今要走了,沒有什麼禮物相贈,我的身家和才情,也無一樣能博你一笑的。這才想著,向來都是你以舞悅人,今日臨別,我賀蘭雲山就為你一舞,此生再不會舞於人前便是。”
水雲裳已是淚流滿麵,微微點頭,笑的淒然。
血紅的袍子在紅燈籠下,如蝴蝶一樣翩然翻飛,那男子俊美無雙的臉上,淒美的神情教人心腸寸斷。水雲裳含淚笑看,覺著眼裏滴滴是血。
他定是有意而為,第一次相見,她便是正紅的紗衣,今日訣別,該是以此當做回贈了。
舞是古舞,講的是上古神人向女巫求愛之事,巫美豔,神動凡心,求愛不成而遭天譴。此舞來自上古舞集,若非水雲裳,怕是世間難得幾個人識得。賀蘭雲山本就神姿,又著華麗紅袍,一段無望而不悔的愛,就像一場必然烈焰成灰的火,百轉千回掙紮繚繞,結局還是無聲而熄,叫人扼喉而泣。
舞至將止,紅袖帶風拂滅燈籠,那雙袖原來是沾滿螢粉,在暗夜裏明明滅滅地飛蕩著,能將人的魂魄勾走。其實勾人心魄的,又豈是人美衣鮮,隻不過二人心間,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義,到了這訣別時分,才覺得分外牽扯著心腸。
賀蘭雲山早有準備,便是知道,這最後一眼,最好是別讓對方看到,自己眼裏痛徹心腸的不舍與深情,都要走了,又何必徒增牽念呢。
舞罷,他含淚深揖,即便周遭漆黑,不敢抬首。怕那一臉的淚,被天看見。
夜色留了餘地,水雲裳也便再無顧忌,早已淚雨滂沱。她雖看不清賀蘭的臉,但那極力掩飾後的泣息,卻逃不過水雲裳的雙耳。她緩緩抹一把眼淚,道:“你想要的無法從我這裏得到,我也沒什麼好增別的,隻是碧鳶妹妹對你傾慕已久,人也伶俐,你若不嫌棄,就收下她做個丫頭,此後江湖路遠,有人相伴照顧,總不至於孤寂,我也能安心些。”
賀蘭也不置可否,隻埋首問:“臨了,允我問一句,在你心裏,到底可有我一席之地?”
水雲裳上前攜起他的衣袖,柔聲道:“你是這世上陪在我身邊時日最多的男人,其他的,又何必追究呢。”
二人含淚相對,借著螢光,賀蘭見水雲裳神色淒絕,自知這一別也教她十分傷心,遂不再多說什麼,低低一句“保重”,抽手而去。
水雲裳死死盯著那個紅衣身影,直到眼前空空如也,心中空空如也,才掩住口鼻,淚如雨下。他離去之後如墜深淵的絕望襲來,她才覺得,自己應該是愛著賀蘭雲山的,隻是,不同於對孫朔風的愛,強烈到必須飛蛾撲火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