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的閨女有花戴(小說)
寧波市文學期刊聯盟優秀作品選
作者:沈瀟瀟
一
我對那個令人討厭的班主任老師的唯一好感,是她讓我在教室的後排獨坐一張雙人課桌。在她,是擔心我這個赫赫有名的“吵客大王”會把同桌“拉下水帶壞”。在我,這項“孤立隔離政策”正稱我心,一人一桌,這才是大王享有的待遇!
不想有一天早上,我從後門(我從不走前門)走進教室,竟看到我的課桌前已坐了一個女生。我霎時頭頂心起火,想:是哪個吃了包子(當年讀五年級的我還不會寫“豹”字)膽啦?仔細一看,還不是我們班裏的任何一個女生!
我氣呼呼地把一個冬天石硬、夏天綿軟的破人造革書包往桌子上一扔,想先嚇唬嚇唬她,若還嚇不退她,再想怎麼把她趕走。
這女生抬眼看了我一下,又迅速垂下了眼皮,怯怯地說:“是老師讓我坐這裏的……”
“老師算什麼?她又沒跟我說過!”這條件反射般躥上嗓口的話,我竟沒能說出口。實話說,我一時裏反被她細聲細氣的聲音鎮住了。在我們學校,還沒有一個男生或女生像她這樣說話的。我們平時從來不講普通話,也不會講普通話,都用當地方言嘰裏呱啦地閑扯說笑,在課堂上老師講課、我們答題也都用“書報語”,就是校廣播站、甚至縣廣播站的播音員,說的也是這種介於方言和普通話之間的所謂“書報語”。並且,自從縣印刷廠“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叔叔們進駐了我們學校,校名也由實驗小學改成了印刷廠五七小學,我發現有的老師在課堂上連這種“書報語”都不講了,而說一口像工宣隊叔叔們一樣順溜的方言。她的話,我隻有從早上六點半和晚上八點的“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和各地人民廣播電台聯播”節目裏有聽到。
我一下子變得沒有脾氣了,一聲不響地坐下,把癟癟的書包放進自己這邊的課桌抽屜裏,而在一秒鍾前我還在想著把她趕走。
“喏,這是你的。”
我循聲轉過頭,見到她驚恐又對我討好的眼神。她遞過來的是一副皮彈弓,這可是我的寶貝,昨天放學時我遺忘在現在她一側位置的課桌抽屜裏了。我接過皮彈弓時,見到她對我抿嘴一笑。我心裏不知怎地一緊,有點慌張,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我知道,我趕不走她了。
這時候,講台前傳來班長,不,是排長胡月明脆亮的“書報語”:
“全體起立!”
自從學校廢除少先隊而成立紅小兵團後,我所在的五年級一班就成了紅小兵團第五連第一排,班長也就成了排長。
大家劈裏啪啦從座位前應聲而起,畢恭畢敬地站直了身子。
“現在,向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早請示開始!”
我和同學的眼光齊刷刷地投向黑板正上方的毛主席寶像。我總琢磨不透,不管我走到教室的那個角落,牆上的毛主席為什麼總是笑眯眯地看著我?記得我曾讓我的應聲蟲“小耳朵皮”站到教室最左邊的角落,自己站在教室最右邊的角落問:毛主席有沒有看著你?“小耳朵皮”認真地回答:毛主席正看著我!我有點不信,因為這時候毛主席也正望著我呢!我趕緊跑到左邊,貼著“小耳朵皮”向毛主席像張望:“小耳朵皮”沒說錯,毛主席竟然也正看著他哩!
“首先,敬祝我們的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毛主席萬壽無疆!”
教室裏隨之響起三聲響亮、嶄齊的“萬壽無疆”。
“敬祝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副主席身體永遠健康!”
一片“永遠健康”。
“下麵,讓我們以深厚的無產階級革命感情高唱《東方紅》。”
胡排長起了個音,又像鴨子似的打起拍子,教室裏便響起合唱——不,此刻整個校園都在唱著: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這是我這個“吵客大王”最虔誠、最老實的時分。在別的時候,即使是最厲害的老師來上課,我也非要弄出點響動不可。老師頭疼,我就樂。反正我祖宗八代都根正苗紅,那些臭老九也不敢把我咋的,至多也就寫張屢教不改的檢討書而已。盡管我寫作業時錯別字連篇,但檢討書裏那幾句話決不會出現一個錯別字。有語文老師感歎:你的作業為什麼不能像檢討書一樣不寫錯別字?我回答:沒啥,寫熟了唄。每當說到“萬壽無疆”,我嘴裏的聲音總是清脆響亮,其實這時候的我心事最重,總在隱隱擔心:毛主席真的是不死的嗎?萬一有一天毛主席真去世了,那我們可怎麼辦啊?我這心事從來不敢對別人說,就是對“小耳朵皮”也不敢說半句。不像“小耳朵皮”腦子少一根筋,有一次他竟當著幾個同學的麵說:林副主席瘦瘦的,好像身體不健康。
歌唱完了,胡排長照例翻開紅寶書:“現在,讓我們一起認真學習偉大領袖毛主席語錄,請翻到……”
“噗嗤!”我突然聽見我旁邊的這個陌生同桌忍不住笑出聲來。我一驚,側臉望去,她已滿臉通紅,惶恐地低下了頭。幸虧聲音不重,同學們沒怎麼注意。不知怎的,我竟為她手心出汗了。
二
我很快知道了新來的同桌叫小宜,是從大城市上海轉學過來的,住在外婆家裏。
上海是我們心目中遙遠而神秘的地方,雖然我們中不曾有人去過上海,但我們知道上海有大白兔奶糖,有雪白雪白的的確良襯衫,南京路上有電車,黃浦江上有大輪船,那裏的霓虹燈永遠閃爍、那裏的高樓抬頭望一眼就會掉帽子……至於,她為什麼要從大上海下到我們這個小縣城來讀書,這不是我所在意的,也沒想到去在意。
上海!上海人!多了不起啊!小宜與班裏的其他女生就是不一樣。她會說我們不會說的好聽的普通話。她的皮膚是那樣的白,像瓷一樣,白得能望見皮膚下隱隱跳動的藍色血管。她的一切都讓我們羨慕不已。就是上課時她隨隨便便往桌麵上一放的鉛筆盒,也讓我大開眼界。這個塑料鉛筆盒的外表漂亮不用說,裏麵竟像樓房一樣有上下兩層,各層有大小、形狀各不相同的格子用來安放橡皮、筆、小刀、三角尺等不同的文具。盒子的翻蓋還嵌有磁鐵,合上時會發出一聲“嗒”的一聲,很好聽。我從未見過這樣精巧的鉛筆盒。和不少同學一樣,我的鉛筆盒就是醫院裏裝過針劑、藥膏的硬紙盒子,上麵印著“硫酸慶大黴素注射劑”“氯黴素眼藥水”等諸如此類的藥名以及它們的用法用途。因為一個學期總要用掉好幾個這樣的紙盒子,所以我對這些藥名及其功用的文字爛熟於心,甚至比《老三篇》都要熟。小宜還會講故事,出口就是白雪公主、海的女兒,而我們男生隻會講小兵張嘎之類,女生講劉胡蘭的故事。最讓我們稱奇的是,她還會像樣板戲《白毛女》裏的喜兒一樣踮著足尖跳芭蕾舞。她來了沒幾天的一個晚上,有毛主席最新指示發表,學校組織學生敲鑼打鼓上街。在歡慶的氣氛中,她在同學們的鼓動下,用芭蕾舞步表演了一個歌舞:“北京有個金太陽金太陽,照到哪裏哪裏亮哪裏亮,哎——那不是金色的太陽,那是領袖毛主席發出的光芒……”她邊歌邊舞,好多路人都不禁圍成一圈駐足觀看、拍手讚歎。那天晚上,讓我好奇的還有她胸前的毛主席像章,那枚像章直徑有四五厘米,通體閃爍著奇妙的光芒,正像歌裏唱的“那是領袖毛主席發出的光芒”。在她邊歌邊舞之時,我的目光幾乎沒有離開過這枚奇妙的像章,心想我要是也有這樣一枚會發光的像章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