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場小雪(1 / 3)

一場小雪

小說

作者:王往

午後,起風了。辦公室的窗簾卷來卷去,氣溫突然下降了。

思衛伸頭看著窗外,天陰沉沉的,早春的暖陽不見了,縷縷的雲彩不見了。廣玉蘭的葉子沙沙地響,剛開的臘梅和迎春瑟瑟發抖,原本先聲奪人的花骨朵嚇得戰戰兢兢。

思衛不禁在心裏抱怨,這鬼天氣,翻臉不認人。

她關了窗子,又回到辦公桌前。這時候,荀家槐的電話來了。

恐怕要下雪呢,荀家槐說。

下雪好啊。思衛讓他這麼一提醒,瞬間開心起來,同時也覺得荀家槐的聲音更動聽了。

好什麼好啊,荀家槐說,雙休日我想帶你去鐵山寺呢,雪下大了,自駕遊就玩不成了。

越大越好!思衛說,我就喜歡雪。

荀家槐說,好了,你既然喜歡,我就為你祈禱,求蒼天給你下一場大雪……哎,下了班去老四川火鍋城啊,這天氣吃火鍋最好。

思衛卻提出去巴菲特喝咖啡。荀家槐笑起來,好呢,聽你的,搞藝術的就是忘不了情調,那就這麼定了,到時候我在巴菲特等你。

思衛的確喜歡下雪。以前在廣州,幾乎每年春節她都要回老家,就是為了看雪。雪落在房子上,落在窗欞上,落在彎彎曲曲的小路上,落在舊的新的墳頭上,那是荒涼,也是熱鬧,是無垠,也是空茫。另外,老家的年也讓她迷戀,殺豬飯,做豆腐,蒸饅頭,貼春聯,拜大年,一家人圍坐一起看春晚……一切都含著煙火味,含著草木味,含著鄉土味。

雪對於她來說,還有一種精神上的契合。雪的純淨,雪的一覽無餘,讓她忘了生活中的許多醜陋,讓她對這個不平靜的世界充滿信心,給她動蕩的內心以撫慰。

她不怎麼愛打扮,不怎麼愛收拾房間,但是容不下心靈的汙垢,容不得種種的不光明行為,看不順眼事情會讓她氣悶,讓她產生詰問和糾正的衝動。那一年在廣州,她任一家企業內刊美編,老總的秘書晶晶交給她兩幅美術作品,讓她排在封二和襯底。她看了一下,覺得功底很差,而且和雜誌風格極不協調。她對晶晶說了實話。晶晶說這是她的一個朋友畫的,滿足一下她虛榮吧。她說,雜誌的每期的封二和封底不是公司活動剪影就是世界名作,這種畫恐怕不好用。晶晶的腔調就冷了下來,說你以為你有決定權呀,離開你我看行不行。說完,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又轉回來說道:“民工素質就是差。”她猛地站起,叫對方站住。她盯著對方:“你說我素質差,我不跟你計較,但你不該帶上農民工,你,必須道歉!”對方冷笑著走了。她卻不依不饒,找到了老總,要求他的秘書道歉,老總打著哈哈說,我會批評她的。

然而,僅過了一天,主編就找到她,要求將那兩幅畫安排在封底封二,她同樣拒絕了,同時寫了辭職報告。但她的憤怒仍未平息,給媒體打了電話。沒想到這件事鬧大了,媒體圍繞著“農民工”這個問題大做文章,有人提出要廢除“農民工”這個詞。她很清楚,問題的關鍵不在“農民工”這個詞,而在詞語背後隱含的種種不堪,即使換一個新詞,“農民工”的處境沒有改善,仍然脫不了被歧視的命運。當時,公司迫於壓力,將晶晶開除了,但是不久她就聽說晶晶到了一個下屬單位做了頭頭。而她雖然在媒體上掀起了一陣風浪,卻丟了一個被別人稱為“白領”的飯碗,幾個月後才找到了新的工作,當然仍是聘用製,是“農民工”。

去年,思衛回到了安城。安城的一家文化單位招聘人才,讓她動了心。在南方打拚了十多年,從生存意義上說,她是個失敗者。一直在各單位輾轉,身份永遠是合同工,雖然堅持藝術創作,並未爆得大名。最為不堪的是,已經31歲了還是單身,成為流行說法中的“剩女”。漂泊的艱辛,太多的鄉愁,一直在折磨著她。另外父母也老了,兩個弟弟還沒成家,老大是啞巴,在收購站幫人整理廢品,老二在建築工地打工。這個家讓她牽腸掛肚。離開南方,換個環境,成為她最迫切的願望。她應聘的是舞美一職,憑著自學得來的紮實功底以及對藝術的一片癡心,打動了評委,筆試、麵試一路順暢。

上班以後,思衛帶著一家人去飯店裏好好慶賀了一番,父母嘴上抱怨她亂花錢,心裏樂滋滋的。思衛拿出一部分積蓄,給大弟弟蓋了新房,給二弟弟定了親。大弟弟比劃著說,姐,有了新房,我就好討媳婦了。二弟弟含著淚說,姐,我好好幹活,將來這些錢我會還你,你一分分賺來不容易。她隻是笑著,心裏暖暖的,好像是他們給了她很多。

然而,她自己情感上的缺憾卻無處訴說,依舊落寞。十多年前,她就在這裏打工,是一家賓館的服務員。如花似玉的年齡,滿腦子幻想。因為愛好藝術,更顯天真爛漫。那時候,安城的藝術氛圍極濃,文學愛好者,美術愛好者,音樂愛好者蜂飛蝶舞,蔚為壯觀。這個圈子是陽光的,熱鬧的,熱火朝天的,情意綿綿的。年輕,藝術,愛,這些詞語永遠是動人的。她不可能不被吸引。她也如蜂如蝶,不願錯過任何一個文藝愛好者聚會的機會。有一天,她突然被一個男人吸引了。這人叫荀家槐,是這個圈子的活躍人物。他高大英俊,性格開朗,為人熱心,在政府部門的一個科室當主任,卻沒有那種小官僚氣息,寫得一手不錯的散文。然而,她愛上他後才發現他有妻室。這成為她的一種痛,一種深沉的秘密。她不敢對任何人說,也不幹敢對他表白。花了一個冬天,她為他織了一條圍巾。純白色的,像哈達一樣,像雪一樣。一次聚會後,眾人散去,她追上了他。他有些奇怪地看著她,她結結巴巴說不出話。她從包裏拿出一個袋子,擺在他的車籃裏,說一句“送你一樣東西”,就匆匆走了。到了一個角落裏,她淚流滿麵。

她沒有得到回應。這其實是她期望的。她隻想表達一下自己的感情。然而,總是忘不了他。在南方的日子裏,無數次的想過他。

回老家了,她和他在一個城市了,然而如隔天涯。夜晚來臨,空虛感便占據了身心,她不禁輕輕地撫摸起自己,亦真亦幻的浪潮,起起伏伏的航船,放任的想象,愉快的疼痛,疼痛的愉快,那個人近了,遠了,遠了,近了……

那天,在班上她接到了晴茹的電話,說晚上請報社的編輯和和幾個文友聚聚。晴茹是她剛進城時的朋友,自她去南方打工,便中斷了聯係。重返安城後,與晴茹街頭巧遇,便又玩到了一起。晴茹很活躍,很熱情,帶著思衛將安城逛了個遍,大小商場大小飯店玩了夠吃了夠。接到她的電話,思衛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晴茹在一家醫院做宣傳工作,很有交際能力,很會來事,閑時喜愛給晚報寫點稿子,是那種講點小情調愛點小虛榮的女人,安城的文學小圈子沒有她不認識的。

飯局設在大湖魚館。思衛進去時,晴茹說還有人沒到,讓她先陪編輯部的摜蛋(安城的一種撲克遊戲),思衛說還沒學會呢。晴茹說不好意思了,那我隻好以身相許了,陪各位老師玩一把。思衛看不懂,一時間有些無聊。遊戲已經升級到“A”了,服務員問過兩次是否要出菜,晴茹說還有一個人沒來,等等吧。思衛看看窗外,天都黑了,腹中也有饑餓感了,不免有些急,隨口問,還有誰沒來?晴茹說,還有荀處沒來,就是荀家槐荀處長呢,你應該認識的。思衛的心一緊,含糊地說:記得,記得……饑餓感一下子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慌亂,慌亂中的一絲期盼。不過這種期盼,僅限於好奇,她隻想看看他現在是什麼樣子,她不會再有非分之想,她知道她和他不可能發生什麼故事了,即使自戀一點想,他萌發了感情,為他多年前的無動於衷而抱歉,她也不會去涉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