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米

本期佳作

作者:趙林誌

昨天後晌開始,四姐的右眼皮就開始跳。先是偶爾地跳一下,後來就不停地跳。俗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四姐信這個,所以四姐心焦了一夜。

早晨起了床,四姐站在低矮的堂屋門口,對正在洗臉的二兒金梁和從茅廁出來的三兒玉柱說,今兒都別去下窯了,娘的右眼皮一直跳。

金梁抬起頭,說,一個工二斤米哩!

玉柱沒說話,走到娘跟前翻娘的眼皮。玉柱的手指粗糙又笨拙,翻了幾次也沒翻過來,倒把娘的眼皮弄得生疼。四姐說,玉柱算了,娘的眼裏沒沙子,今早起來又揉又洗的,可它還是跳!

玉柱說話了,跟他哥一樣的口氣,娘,二斤米哩!

四姐說,十斤也不中,今兒個誰都不準去!四姐心裏話,丟了命用啥家夥吃米!

金梁笑了。娘,昨個俺的左眼跳了,跳了好大一陣兒哩。

玉柱跟著說,娘,俺的左眼也跳了,咋就不見咱發財哩!兄弟倆的言外之意是不信那跳財跳災的混話。

四姐說,別跟俺拌嘴,這兩天都不許去,過幾天再說!

金梁和玉柱不說話了。這時,豁豁塌塌的街門被拍得山響,門外有人喊,四姐開門,四姐開門!聲音急促。

金梁聞聲過去拽開門閂,村長走了進來。村長問金梁,你娘呢?

金梁還沒吭聲,村長抬頭已看見了堂屋門口揉著右眼的四姐。

四姐有些詫異,村長是很少來她家的,他整天在村公所忙。這年頭征兵征糧開會學習的事情不少哩。

三叔咋大清早就來,有事?四姐沒喊村長的官名,按街坊的輩分兒喊他叔。

咹,是這麼個事,夜個就該來告給你說,沒來,今兒個不來是不中哩。村長的臉色沉暗著,好像有啥不高興的事兒。四姐鬧不清他來是好事還是孬事。根據以往的經驗,村長上門沒啥好事兒。

四姐笑笑,嘴上說,啥事兒你這早就來,還不來不中。心裏卻說,要是再來借炒麵,說啥也不給了。這年景,一簸箕炒麵能養活半條人命哩。看看村長並沒有端著簸箕,四姐的心放下大半兒。

是這個事兒,金財的事兒。村長說話有些吞吐,不像以前高腔亮嗓那麼利落。一聽金財,四姐的心忽悠一下秋千似的懸蕩了起來。

咋,金財有信兒了?!

是哩。

他在哪兒?

延安。

延安?延安在哪哩?

遠著哩,陝西。

陝西?不是山西嗎!四姐隻知道山西。山西跟河北搭界,翻過西北邊那座大山就是山西的長治。

是陝西,在山西的西邊。村長用手指了指西邊。其實,村長知道自己是瞎說,他也不知道陝西在哪兒,但話趕話隻能這樣說,要是話茬子斷了就不好接話了。

他去那疙瘩弄啥?讓他狗日的去山西買米,他跑那疙瘩弄啥!四姐的氣不打一處來。

當兵。村長挖了一鍋子煙吸起來。

他當兵去了?!四姐驚詫地瞪大了眼睛。這時,她忽然不覺得眼皮跳了。她那個大兒她知道,打小就不安生,淨說些瘋得沒邊的話,沒想到還真做了這瘋事。

延安那邊誰管著哩?!四姐小聲問。

共產黨,跟咱這塊兒一樣。

哦,四姐的心踏實了一些。三叔你坐吧。四姐把一個板凳拿起來,走過去遞給村長。金財來信了?

沒。村長接過板凳,但村長沒有坐,把板凳放在了一邊。這時村長的一袋煙吸完,把煙鍋子在台階邊輕輕地嗑了嗑。死了!

死了?啥死了?四姐一時沒明白村長的話。

犧牲了,金財犧牲了!繞這麼大彎子,總算把要說的話說出來了,村長舒了一口氣。

村長的話卻是一聲要命的炸雷,四姐就覺得頭皮發麵一樣脹起來,越脹越大,脹得她眼冒金星,身體無法控製地晃起來。金梁手急眼快奔過去扯住娘的胳膊,四姐才沒有倒下去。

金梁玉柱一遞一聲喊著娘。好大會兒,四姐緩過一口氣,眼睛還是脹得難受,她無力地看著村長,三叔,咋知道的?

流血米來了,就在村公所。村長幽幽地說。

四姐嘴唇張了幾張,似乎想喊什麼,卻喊不出來,傻呆呆地像根木頭。

……

村長派人把流血米送過來,人腰粗一隻口袋,整整一百斤小米。

金梁和玉柱接過米,要往缸裏倒。四姐說,把米放在西小屋吧!那是金財活著時住的屋子。

四姐在西小屋摟著那隻米口袋,整整待了一天,她仿佛摟著大兒金財的身子!

金梁下工往家走,遠遠地看見香芝嬸站在路邊,仿佛在等他。金梁緊走幾步過去。

嬸你在這兒弄啥哩?金梁問道。

等你哩唄。香芝臉上的表情神秘而愉快。金梁的心“怦怦”直跳,他期待著香芝說出他想聽的話。

金梁你多大了?二十好幾了吧!香芝問。其實她是明知故問,十裏八村的姑娘小夥兒哪個多大,長啥模樣子哪有她不知道的,她幹的就是說媒拉纖的活兒。

二十五了。金梁說。

就是麼,這大了還不該說媳婦!

金梁羞愧地低下了頭。俺家窮得就差當褲子了,憑啥說嘛!

香芝說,合該大侄子你時來運轉,要說以前麼,恁家可真說不起,現在可中了,隻要三十斤米就成。香芝指一下光板板的大地,愁雲瞬間爬上眉頭,嗨,要不是趕上這連年災荒,誰會三十斤米把一個大閨女送人!

可俺家沒米呀,俺一個工才掙二斤米,俺們自己吃還不飽哩!金梁說這話時腦子裏閃了閃金財的流血米。

你不傻吧?!香芝瞪了金梁一眼,金財那流血米不是在恁家西小屋裏戳著哩嘛!

這個、這個……那是俺哥的命換的!

嘿,你個木頭疙瘩,你和老三都打著光棍,不趁這壞年景討個老婆,等年景好了,別說三十斤米,三百斤米你到哪兒去尋!

金梁想,香芝嬸說得是,以後恐怕再沒有這麼好的機會了。俺回去跟俺娘商量一下吧。金梁說。

你可抓緊,過了這村沒這店,閨女是白寨村的,人模樣可俊了!香芝說罷走了。

三天後金梁才跟娘提起這事。用哥的流血米給自己換媳婦,他難為情開這個口。

四姐聽金梁吞吞吐吐說完,半天沒吱聲。到了晚上,她把金梁叫到自己屋裏,說,金梁你二十五該說媳婦了,玉柱二十三該不該說?恁倆都該說了,可是,娘不能拿金財的流血米給恁換媳婦,娘要用這米給你哥換個兒子,不然,金財這一門就絕了!

金梁說,等俺有了兒,過繼一個給俺哥中不?

四姐說,誰的就是誰的,你的兒不會認金財的,就是你讓他認,他不認你又能咋地!

金梁說,咋能不認哩,俺當爹的說了俺兒敢不聽。金梁說的話自己也感覺沒底氣。村裏這樣的事兒多了,他們家就發生過。

金梁,光景總會好起來的,你就是三十歲討上媳婦,兒呀孫呀也就都有了。玉柱看著你哩,金財流血米的主意可千萬不能打。四姐的眼眶濕了。

金梁不好再說啥,站起身,說娘你歇著吧。

出了娘的屋在院子裏站了很久,仰頭看著滿天閃爍的星鬥,那三個五個親密相連的星星多麼像一個又一個的小家庭。金梁打開街門去找大爺。

第二天金梁大爺來了,金梁大爺直截了當對四姐說,金梁說的那個事兒俺看中,用金財的流血米給他換個媳婦對著哩。

不中,俺要用那米給金財換個兒子!四姐說,口氣少有的堅決。

換個兒子那也是別人家的骨血,不如將來把金梁的兒過繼給他。金梁大爺說。

哥,咱三兄弟前年在窯上歿了,你倒是把你老二過繼給了他,可你老二卻不認老三是他爹,逢年過節連張燒紙都不給老三燒,窯上賠老三那二十塊大洋你們可是花得急,給他娶了媳婦,老三那兩間房你老二也住了,老三一條命換了個啥?啥也沒換來!將來你老二不往老三腳底下埋你能咋地!咹。你能咋地!

四姐一番話說得金梁大爺麵紅耳赤。這,這……肉爛都在鍋裏,咋說咱自己的孩子過繼過去那也是咱自家的血脈。

俺金財不落那個虛名,俺要給金財買個實實在在的兒子,將來金財的腳下不能空著。

金梁大爺說,你真是倔得比那……金梁大爺沒說完噘著嘴訕訕地走了。

過了不幾天,金梁二姨來了。二姨沒提流血米,而是要介紹他們村一個閨女給金梁當媳婦。

人家隻要二十斤米。金梁二姨伸出兩個指頭,說。

四姐說,這年景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俺娘兒仨糊口都難哩,哪有米給他說媳婦。

二姐說,想想法子嘛,法子總是有的。

四姐說,哪有法子,法子就是地裏長出莊稼來,可它不長呀。

二姐說,你有法子的。

四姐說,沒有,俺沒有法子。

二姐堅持說,你有法子。

四姐想了想,說姐你借給俺二十斤米吧!

二姐的臉色變了,四妹你可真是,用金財的流血米給金梁換個媳婦咋了,你咋恁死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