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鍾清在房中惴惴不安,她強迫自己在案前坐下。
案上擺著一個荷葉型的瓷盤,盤中用清水養著十幾枚晶瑩剔透的雨花石。每年生日,師父都送她一枚雨花石作為禮物。白瓷盤旁是一個盛滿清水的蘭邊大碗,碗中三株俏麗的水仙溫柔矜持地綻放,薄如蟬翼的黃白色花瓣送來滿室幽香。
梁鍾清凝視著水仙花,心漸漸靜下來。
今年夏天黃昏時分,她第一次見到韓風。沉默英俊的少年,他的臉如同浸在冷冽溪水中的鵝卵石,幹淨漂亮,卻沒有一絲溫度。
韓風一尋到淩師叔便跪下哭喊娘親。淩師叔由於十幾年前丟了兒子失去丈夫,瘋了,不認識他。他不氣餒,日日找她說話,喂她吃飯。
他從不多說一句話,卻又喜歡同師兄們黏在一起,他默默地注視著大家,神情中有欣喜也有羨慕。他唱得一口好曲,寫得一手好字,博學多才,遠見卓識。師父交待他的每一件事都能妥當辦成,師娘總是忍不住去誇他。他喜歡立在杏樹下吹笛子,喜歡各種潔白芳香的花卉,梔子、玉蘭、茉莉、玉簪,親手為它們鬆土施肥。
他還會畫畫,技法相當出色。師兄弟們發現這個秘密後,都央求他為自己畫像。他逐一答應,為此熬夜毫無怨言。兩個月後,戲樓上上下下都收到畫像,連師父師娘都有,唯獨小師妹沒有。
梁鍾清躲在閨房裏暗自生氣。三師姐找她說話,無意間問道她鍾晴於什麼樣兒的男兒。她賭氣道:“不管哪種男子,隻要心中有我便成。否則,就算他貌比潘安才似子建富如石崇,再好再優秀,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三師姐笑道:“人人都說小師妹糊塗,看來小師妹一點也不糊塗。”她臨走時留下一個包袱,說是韓師弟讓轉交的。
梁鍾清打開一看,裏麵全是自己的畫像。有站著的,坐著的,藏在屏風後露出半邊臉的;有笑著的,鬧著的,不高興時撅著嘴的;有沉思的,有猶豫的,麵上表情神秘莫測的……
他畫出了她的靈魂。他早已看穿她的心思。
這樣聰明通透的男子,他才二十歲。
梁鍾清收集關於他的一切,他的每一個動作都令她開心不已。在紙上寫他的名字,一頁又一頁。臨睡前總要把那些畫像再端詳一遍,方安心入眠。早晨醒來睜開眼,第一件想起的事還是他……
然而,就在剛才,她去師娘處請安,無意中聽見韓風壓抑痛苦的哭聲。她既擔心又好奇,藏在窗戶下留神聽。
“孩子,一切都會過去的。你隻是個孩子,沒人會怪罪你。”是師娘的聲音。
“師娘,我不明白,周小靈她可算是人?如果她是惡鬼,為何她的身子是熱的,像人一樣需要一日三餐?她究竟是什麼東西?”韓風的聲音因恐懼而顫抖。
周小靈。周小靈。周小靈。梁鍾清聽不下去了,逃也似的跑開。
周小靈,師父的第一個弟子,江南曲藝史上最優秀的女戲子。周小靈在十六歲時,僅用三炷香的功夫便寫出傳世佳曲“莊周夢蝶曲”。梁莊生唱莊子,至情至性。周小靈扮蝴蝶,亦真亦幻,淒豔不可方物。全城人為之傾倒,奔走相告。周小靈被同行尊為“曲後”。可是後來,梁鍾清也不太清楚。這位大師姐早早離開師門下嫁一個海盜賊。她記得自己剛記事那年,家中突現變故,兩位頂梁柱的師兄同時遇害,凶手至今逍遙法外。之後梁氏戲樓屢遭重創,師父遭人陷害官司纏身,半年內頭發白了大半。梁家人頑強地承擔所有災難。直至兩個哥哥金榜題名出任官職,梁家方迎來時來運轉。梁鍾清隱隱覺得,這一切似乎都同那個被師娘罵做“毒蛇”的周小靈有關,她是梁家人心頭揮之不去的烏雲。
梁鍾清聽路人說過,周小靈現在是蘇州最邪惡肮髒的財色交易場“紅衣賭坊”的主人。她更多住在金陵,同一些皇親國戚們夜夜笙歌,紙醉金迷。
為了師父,為了師兄,她決定冒一次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