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在數百尺的高空被放大了數十倍,呼嘯著吹過,試圖把高塔頂端的男孩吹落,但最終隻不過把他的黑色卷發吹得更亂。任何一個有理智的拉克索特人都不會讓自己處於這樣危險的境地,但帕米爾不為所動,他安靜地坐在高塔殘餘部分的頂端,俯視著城中的一切。
“永恒之城”拉克索特的高塔舉世聞名,十三座高塔在宏偉的磚石城市中高高拔起,在晴朗的天氣時,這座不凡城市的身影在數十裏外都清晰可見。雖曆千年風雨,好幾座高塔都已明顯損,但是剩餘的高度依舊能令人頭暈目眩,心膽俱寒。來到這裏的人,大多帶著令人難以理解的瘋狂,不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勇氣”或“智慧”,帶著自己發明的奇怪器械,試圖征服那股無可違背,把所有人都牢牢束縛在地麵的偉力;就是萬念俱灰,在醞釀許久後,從塔頂縱身跳下,無論哪一種,最終都隻是在堅實的大地上化為又一朵燦爛綻開的血色花朵,供居民們評頭論足上一整天,然後在新的光怪陸離出現後,被迅速遺忘。
但帕米爾並不屬於這兩者,這裏對於他來說,是又一個棲息所,是安靜的港灣,是高懸於天際的聖地。在夢裏,他無數次從高塔上躍下,張開雙臂隨風而行,翱翔於高塔之間。他在龐大的城市上空一次次地盤旋,貪婪地汲取著所有映入眼簾的美景,每一種靚麗的色彩,每一處千年曆史留下的痕跡……但更多的是永不停歇的活力——擁擠的人群化為街道中的眾多黑點,城市內外川流不息的車馬也隻是螞蟻般的大小,數百艘航船從世界各處而來,停泊於此,又很快再度起航,而在下麵需要仰視的恢弘建築,也變成了一個個小小的方盒,可以輕鬆握在掌心。
但今日不同往昔,往常在這樣的朗朗晴空下,他早就想出幾句能令自己心滿意足的俏皮話了,可此時詞彙們完全不受他的擺弄,在腦海中打了很多個圈,最終還是四散而逃。他歎了口氣,這些天來,他遇到了一個大問題,一個遠超出他這個年紀的男孩能力的巨大問題,在下麵的每一刻,這個難題都令他難以呼吸,隻有上到這高塔之上,帕米爾才能稍微放鬆,放空自己,忘卻重負,融進這些純粹而漂亮的藍天之中。從中午時分他就爬了上來,坐得臉被風吹得麻木了也不想挪動,但太陽還是毫不猶豫地往下降落,當始源塔龐大的陰影壓過來時,他意識到逃避的時光結束了。
下塔的路程並不輕鬆,結實的石階深深地嵌入塔基,環繞在塔內,像一個無盡的螺旋,一層層往下旋轉,一直沒入漆黑難見的陰影之中。數不清的房門規律地散布在台階一側的內牆之上,男孩曾一個個探尋其後的奧妙,低層還有一些無家可歸的貧民搬入其中,對他的出現報以不解或是憤怒,高層就隻剩下完全的空蕩蕩,白日由荒廢填充,而在夜間則充溢了透骨寒心的冷。
拉克索特的誕生被撰寫在曆史的第一頁,彼時高塔已屹立於此,男孩翻閱過很多書,但還是不明白那些偉大的建造者們建造這些巨塔的目的。古人們似乎有一種無比的偏執,兢兢業業地建造了這座完美之城,偉岸的始源之塔在落葉群島最大的島嶼上牢牢的紮下根基,向上拔起上千尺,直通雲霄。海水被引入渠道,圍繞這座舉世奇觀勾畫出了三層圓環,內環上又發散出十二道均勻筆直的射線,一直連通到最遠的外環,隔出了十二片扇區,十二座高塔在其中屹立,簇擁著西境最華美的明珠。整個城市猶如一麵巨輪,沿著曆史的軌跡不斷駛動。
身處高處會令人產生很多錯覺,當男孩再次回到地麵,陷入成千上萬人發出的嘈雜聲響時,才記起自己也不過是城市又一個渺小而微不足道的組成部件。這座貿易都市的活力由無數種聲音終年不歇的聚合而成,小販的叫賣,車馬經過石板的噪聲,碼頭工人賣力的呼喊,僧侶和祭祀們的大聲布道,孩童的哭鬧,此起彼伏的爭吵和閑聊,最終形成一種類似於蜂鳴嗡嗡作響的轟鳴噪聲,在悶熱的街道上淤積不去,伴隨著拉克索特人的每時每刻。
每座高塔基座附近都是尤其繁榮的所在,男孩剛剛離開的高塔之下是一個龐大的舊貨市場,所有的雜亂都更添了數倍,各種私自搭起的涼棚,亂放的箱子瓶罐把道路切割得支離破碎,來自世界各處不同膚色和發色的行人們來來往往,攜帶著各式各樣的貨物,他不得不更加小心地移動,以免撞上什麼貴物或是易碎的器皿,引起額外的麻煩。
走過六七條街道後人流終於變得稀疏了一些,帕米爾抬起頭,正好在一排整齊的雙層小樓後看到了高塔的尖頂,雖然標示它們的色彩早在數百年前就風化褪色,但是城中的居民自有一種通過外形和相互間位置辨別方向的辦法。沒錯,這是黃塔,男孩對此很確定,確認了一下前進方向後就繼續前進了。
逐漸遠離喧鬧區後,街道兩旁的聲音開始能夠辨清了,人們談論著各種事物,對他的路過完全沒有產生什麼警覺,誰會提防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呢?但閑聊的內容大多無趣至極,都是關於生喪嫁娶,誰發財了,誰倒黴了之類的瑣事,今天也不例外,有點價值的談話也不過是舊聞重播,每個月都會出現的幹屍,附近城鎮失蹤的孩子,大陸上發生的幹旱與戰亂……當然這些對於拉克索特人來說實在太過遙遠,前幾天在城外被打劫的商隊曾經引起了一點小小的騷亂,但現在還是毫無後續,熱度已經大為降低了。
比起虛無縹緲的危險,拉克索特人更關心一些“務實”的東西,無論是吹噓自己在賭場的手氣,還是又痛宰了幾個外地來的肥羊,抑或對貿易親王們的勾心鬥角,相互交鋒如數家珍,這些才是城中居民們的最愛。沒什麼比知名人物的起落興衰更掀動人心了,而近期最重要的大事就是坎巴拉港發生的大騙局,在聽到那場騙局幕後主使的第8個版本後,帕米爾差點笑出了聲。
這個笑容之後,男孩加快了腳步,他在橋梁和街道組成的巨大迷宮中曲折的前進著,最終黃塔龐大的基座終於進入了他的視野。時機正好,男孩一眼就看到目標之一按慣例準時地離開了,真是恰到好處,他想。男孩立即走進廣場旁的一條小巷,看清他之後,一個瘦弱的身影從建築的陰影中站了出來。
這個比自己高了一個頭,但是每一根肋骨都異常凸顯的男孩子叫“棍子”,每次看到這個始終佝僂著,四肢不自覺地縮起的身影時,帕米爾都會有一種難明的憂傷。他定了定神問道:“你們來了多少人?”
“棍子”指了指自己身後的陰影,黑暗中,閃亮著十幾對渴望的眼眸,這些小得多的孩子們,或蹲或坐著,同樣的又黑又瘦,虛弱不堪。從城市的另一側過來花了他們幾乎的力氣。
帕米爾靠近他們,輕聲說道:“跟我來。“孩子們跟著他走到小巷的巷口,男孩伸出手指朝著前麵不遠處的一家店鋪比劃:“還記得商量好的嗎?我們把那個胖子引走後,你們再出來,能拿多少拿多少,盡快走,明白了嗎?”他又重複了一遍之後,大部分的孩子才遲疑地點了點頭。得到想要的回複後,帕米爾吞下一大口唾沫,走入了廣場之中,“棍子”很快跟上,在他後麵的不遠處。
黃區中心廣場上店鋪林立,他走過的這一條側街全是買賣食物的,從香噴噴的麵包、糖製的小點心、結實的饢餅到各種幹果,應有盡有,但男孩的目的地隻有一個。在上周,城市的孤兒們沿著街道乞求施舍時,“金蘋果”的老板胖傑夫和他的兒子拿出了爛掉的水果,3個孩子差點死掉。拉克索特並不是以友愛聞名的城市,孤兒們也早已習慣冷眼和辱罵,但有些事情,越過了帕米爾可以容忍的底線。即使他難題纏身,也設法準備了一個龐大的複仇計劃,要給這些壞東西嚐嚐自己種下的惡果。
他一路通過,經過水果店時,坐在店口的胖傑夫挺著渾圓的大肚子,睜開眯著的小眼,警惕地掃了他一眼,就把視線轉到他身後的“棍子”身上了。帕米爾知道自己穿得像個“體麵人”,並不算是店家們應該警惕的對象。不過他走過之後,還是埋下頭,係上準備好的口罩,他可不想今後要東躲西藏度日。檢查過口罩的穩固度後,他轉過身,“棍子”已經就位,胖傑夫更是目不轉睛地緊盯著他,視線中充滿了敵視和輕蔑。
開始吧,男孩給“棍子”那邊遞過來一個視線。黑瘦的窮孩子立即開始了乞求,胖傑夫一言不發,隻是揮揮手讓他滾蛋,當他被吸引住時,帕米爾便開始慢慢靠近目標。水果店老板用眼角的餘光察覺到了這邊的異樣,正想轉頭察看情況時,“棍子”突然從貨櫃裏,一手抓起一個梨子,轉身就跑。胖傑夫伸手去抓還是慢了一步,他剛從嘴裏噴出一句惡狠狠的咒罵就發現了不對。隨著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另一個方向上,帕米爾已經完成了他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