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定親(1 / 3)

關山林和烏雲倆的婚事兒,要說起來,還是合江省軍區司令員方強做的媒。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抗日戰爭取得了全麵勝利。偏居西北一隅的中共中央當機立斷,派出彭真、陳雲、張聞天、高崗、林彪、羅榮桓等近三分之一的中央政治局委員和近二十名中央委員、中央候補委員,調集十萬大軍和兩萬幹部進入東北,搶占地盤。關山林就是那個時候帶著一支由他的老48團營連排長組成的幹部隊從冀西到東北來的。

關山林原來是48團團長,出關後,他帶領的幹部隊邊走邊收羅人馬,等到了合江省時,他的部隊已經恢複了團的建製,以後又陸續收編了一個保安團、一個警察總署、一支民間抗日(有時也幹些打家劫舍綁票砸窯的事)的響馬騎兵隊,部隊日漸豐滿起來。到了1946年合江省軍區整編的時候,關山林就當上了軍區獨立旅旅長。

關山林打起仗來很厲害,不要命。用獨立旅政治委員金可的話說,關山林這人聽不得槍響,一聽見槍響就瘋了。金可是關山林的老搭檔,在48團時就給關山林當政治委員,他說這種話,絕對是有緣由的。舉例子說,那年48團在冀西張北和一支日軍火拚,48團攻,日軍守,兩廂實力相當,48團攻了好幾次都沒把日軍攻下來,反倒丟了不少人。張北有一段長城,日軍就是以那段長城為據守和48團從容對峙的。關山林眼看攻不下日軍,急了,跑到前麵去把擔任主攻營的營長大罵了一通。關山林氣咻咻地說,長城是中國人的長城,你狗日的讓小日本趴在長城上打我們,你就不冒心火?罵完以後,關山林脫光了膀子,勾身抱起一挺歪把子機關槍,轉身紅著眼對通信主任吼道,傳我的令,全團一個不留,全跟著我上!衝鋒號一響,48團傾巢出動,馬蜂攪了窩似的撲向日軍陣地,一個個嗷嗷叫著往長城上爬。那一仗打得壯烈,明明是一副和棋,硬是生生讓關山林給做贏了。雖然48團傷亡也不小,但打死了日軍四百多,活捉了五十多,還擊斃了一個聯隊長,槍支彈藥繳獲了不少,畢竟是賺多賠少。為此,軍區特地召開慶功大會,給關山林和他的48團披紅戴花。關山林坐在主席台上,腰板兒倍兒直,一張銅皮似的臉笑得稀爛,那個得意勁兒,台下人看了,眼羨的也有,罵關山林搖落一樹棗的人也有,總之贏了不少嘴票。所以金可就對關山林說,老虎,你害耳聾就好了,你要成了一頭聾騾子,就聽不到槍響了,你要聽不到槍響,就不會發瘋了。關山林在春風得意的時候從來不發惱,聽了金可這話,隻知道仰頭衝天哈哈大笑。

關山林仗打得好,到哪裏都是主力團隊,有了名望,不免就有些驕傲,平時說話辦事沒個尺寸。部隊出關後,撿了不少關東軍的洋撈兒,武器被服什麼的,都是抗戰八年急需的。過去打仗寒磣夠了,有時候要打稍厚一點兒的城樓,得到處去張羅著借炮。有一次關山林遇上了邁不過去的坎兒,找兄弟部隊借了一門山炮、兩發炮彈,等仗打下來了,坎兒邁過去,借炮的那個團長獅子大開口,硬訛著關山林要去了一半的戰利品。關山林心疼地說,我打仗,你收高利貸,你這不是跟地主老財一樣了嗎?那個團長振振有詞地說,沒有我的炮,你拿什麼打?你拿人肉做炮彈?誰叫你沒有炮。一句話,把關山林噎在那裏開口不得,以後就發毒誓要收羅炮,建立自己的炮隊。現在情況變了,關山林是最早進入東北的,東北遍地是黃金,關東軍的軍營裏、倉庫裏,甚至連野外的山洞裏,到處都是武器裝備,機槍一箱箱地沒開封,野炮堆在那裏沒人管,老百姓隻知道拆了炮車軲轆去做大車輪子,部隊去了,打開倉庫可著心地撈,完全撈足了,撈成了財主。雖然後來東北民主聯軍總部下來命令,武器裝備要統一分配,不得私分私藏,但命令是命令,孩子多了,又個個兒能折騰,誰能保證不掖藏下個仨瓜倆棗的?關山林還是做了財主。眼瞅著部隊的裝備日新月異,關山林心裏一高興,就有點兒拿不住,放肆地說,要照這個樣子,抗戰再打一個八年也不虧。關山林這話正好被軍區政治部主任張如屏聽到了,張如屏指著關山林的鼻子說,老虎,你這是什麼話,小日本侵占了我們整整八年,老百姓水深火熱了八年,誰都熬急了,就你覺得沒有夠,還想再來個八年,你這話,犯原則。關山林瞪著一雙外凸的豹子眼說,尻,犯什麼原則?我說的是裝備,又沒說侵占,完全是懶婆娘睡在熱炕上,一手摟兒子,一手摟男人,兩碼子事兒。張如屏和關山林是湖北老鄉,平時兩人關係不錯,下大雨刮小風的時候,張如屏還愛跑到獨立旅找關山林鬧兩口包穀燒酒喝,兩個人喝著酒鬥鬥嘴,他知道關山林這人說話沒多少心眼兒,也不和他爭,一笑了之。

關東軍的主力部隊在東三省是向蘇軍馬利諾夫斯基元帥麾下的貝加爾方麵軍投降的,根本就沒有理睬抗聯。他們恨透了那些兵不兵民不民,在白山黑水之間和他們糾纏了整整八年的半民間武裝。雖然後來東北民主聯軍的主力陣容是由關內來的老八路構成的,關東軍仍然不服氣,拒絕向抗聯繳槍。抗聯也不是好欺侮的,憋著氣和小日本幹了八年,天天被小日本攆得鑽老林子,睡荒屯子,嚼雪團啃樹皮,受的不是人罪,這回逮著一個出氣的機會,如何肯輕易放過?你不繳槍,我就揍你,反正你是在投降儀式上當著全世界人民的麵簽了字的,這就好比揍縛了雙臂的人,未必你還敢還手不成?未必你還能還手不成?這樣,部隊軟吃硬拿,多多少少接收了一些日本軍隊的投降,其中包括一些日本墾荒團的人。

墾荒團其實不是軍隊,是日本的移民老百姓,那裏麵有不少年輕的女人。日本女人長得都很漂亮,白白淨淨,收拾得整齊,走起路來蓮花碎步,小腰扭得跟楊柳枝似的;見到男人,老遠就站下,恭恭敬敬地彎了腰低了頭,男人無論說什麼,她們都輕聲細氣地說一聲“嗨伊”,溫馴得像小貓。有一次,軍區的首長和省裏的領導在一起吃飯,軍區司令員方強、政委兼省委書記李範五、省長李延祿、359旅的劉轉連旅長、晏福生政委都在場。關山林的獨立旅雖然不能和359旅這樣的王牌軍比,但在合江省軍區是頭號主力,所以,這種場合大凡都有他。吃著飯,關山林想起墾荒團的事兒來了,笑著對一旁的359旅副旅長譚支林說,媽的,日本娘兒們那個軟和勁兒,天生就是給人做老婆的。譚支林也笑,說,好是好,可日本話誰懂,要討一個來做老婆,還不跟討一個啞巴似的?關山林不服氣,說,誰說不懂?巴格亞魯、米西米西、通通的、梭嘎的幹活,這不是日本話是什麼?譚支林說,還有呢?過日子,炕上灶下的,你不能總說這兩句吧,你還得說些別的什麼吧?關山林舉著筷子瞪著眼想了半天,再沒有想起什麼新詞兒來,於是不無遺憾地說,還真是的,打了八年仗,和人家做了八年對頭,全用槍做嘴了,除了這幾句,別的什麼也不會,你說這事鬧的。大家聽罷就笑,說這事兒怎麼都沒有想到,還真是槍代嘴了。不過學不學日本話也沒多大關係,反正和小日本的仗打完了,鬼子已經認了輸,以後恐怕也不可能把仗打到日本去,小日本的話,不會就不會吧。

大家在飯桌上說的這些話,被司令員方強聽到了。方強當時沒有說什麼,隔天軍區開幹部大會,輪到方強講話,方強講完了形勢和任務,說他還想多講兩句。方強多講的兩句是這樣的:我們有些同誌,以為八年抗戰勝利了,小日本兒打跑了,革命就成功了,消極的思想也滋生了,開始有了撂挑子享清福的念頭。我們有的平時打仗很勇敢的團長旅長,甚至還想討一個日本女人來做老婆,這是什麼思想?這種思想要不得。

關山林坐在台下,正捏著鉛筆頭咬牙切齒一橫一豎往本子上記著筆記。關山林沒讀幾年書,識字不多,字寫得跟雞扒似的歪歪扭扭,有些生字還得畫符號來代替,不認真都不行。認著真的關山林聽司令員在台上這麼一說,當時就愣住了,心裏想,這話是我說過的呀,我在下麵說的話,你怎麼給端到台上說去了?心裏這麼想著,沒忍住,站起來就衝台上的方強嚷,司令員,我隻說日本娘兒們軟和勁兒,天生是給人做老婆的,我沒有說想討一個來做老婆呀。我就是真想了,我能當眾說出來嗎?

台下的人本來都認認真真坐在那裏聽司令員講話,關山林這麼粗喉嚨大嗓門兒的一嚷,大家都沒憋住,哄堂大笑起來。

幹部大會開完後,關山林氣衝衝地去找方強。關山林進屋後也不坐,板著一張臉說,司令員,我對你有意見。我在下麵說的玩笑話,本來不是那麼回事兒,你給我當眾晾在人麵前,你這樣做,是故意出我的醜,讓我下不來台。方強作了半天報告,口渴,正在那裏喝水,一口一口地燙得正帶勁。方強在會上拿關山林當話由頭來說事兒,主要是想找個例子來說明幹部戰士中間的一些消極情緒,並沒有別的意思,事後一想,這個例子確實舉得不是地方,但既然這話是當著全軍區幹部的麵說出來的,他一個司令員,當然不能把話收回來。方強放下茶缸說,我說那個例子,沒有說是你關老虎說的嘛,我說是你說的嗎?我點了你的名了嗎?關山林氣鼓鼓地說,名倒是沒點,可這和點了沒什麼區別。方強問,怎麼沒區別?關山林說,我不是當著人的麵站起來承認了嗎?方強哈哈笑道,這就對了,這就搞清楚了,並不是我點了你的名,是你自己站出來的嘛。你當眾脫褲子,這怪得了誰?

方強把關山林繞了進去,又嘻嘻哈哈扯了些野棉花的話,把關山林打發走了。等關山林一離開,方強重新端起冷了的開水喝著,心裏想,關山林是1928年三打光山時參軍的老紅軍,論戰功,大仗小仗打了數百場,論年齡,也是三十五歲的人了,這些年一天到晚忙著打仗,老婆也沒能討上一個,也難怪說一些風涼話了。

方強這麼一想,就差人去把政治部主任張如屏找來。張如屏一進門,方強劈頭就問,像獨立旅關旅長那樣沒有老婆的,咱們軍區幹部中還有多少?張如屏愣了一下,後來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方強說的和關旅長一樣的,那是當時部隊幹部解決家屬問題的一個標準,這個標準有三條,一是年齡要夠二十六歲,二是軍齡要滿八年,三是職務要上正團級,俗稱“268團”。這三條要不夠,你就是白胡子一大把了,也隻配眼巴巴地看著人家討老婆。張如屏明白過來,就說,咱們軍區,像關旅長這樣的,還有二十七八個,副參謀長張坤、四支隊隊長李有財、保安團團長林福祥,都沒老婆,主要集中在作戰部隊指揮員中,他們老有仗打,到處忙著撲火,搞對象的機會少,所以旱著,情況比較嚴重。方強不滿意地說,這怎麼行?這些人都是我們黨經過嚴峻考驗培養出來的好同誌,人家為革命流血流汗,把命都豁上了,咱們連老婆都不能給人家解決,這個命還有個什麼革頭?張如屏心裏想,關山林隻說了日本女人天生是做老婆的命,你就說人家消極情緒,你一個司令員,你說沒有老婆革命就沒有革頭,你這算什麼情緒?心裏這麼想,嘴上卻說,不是我們沒做工作,是工作難做。軍區裏女同誌本來就不多,大家都搶,沒結婚的掰著手指頭都能數過來,早就名花有主了,我有什麼辦法?方強說,我們自己的女同誌少,就不能找地方上想點兒辦法?張如屏說,地方上也和我們的情況一樣,女幹部是沙堆裏的金子,搶手得很。再說,我們的要求比地方上要高,相貌人品樣樣都得往上走,要的是尖子。你要人家的尖子,人家怎麼舍得?死也不會幹。現在的情況,是大家都缺人,359旅劉轉連還在打我們的主意呢。方強一聽,渾身一激靈,警覺地說,怎麼,劉轉連還想搶我們的人?不行,肥水不落外人田,這事兒說什麼也不行。從現在開始,凡是我們軍區的女同誌,一個個都給我看牢,生死都不許離開一步,誰要放走一個,我拿他是問。張如屏說,就算這樣,也是粥少僧多,鍋裏幾粒米,數都數得清,不夠和尚們分的。方強說,你再想想辦法,你不是鬼點子多嗎?張如屏攤開雙手說,這能想什麼辦法,這又不是糧草,可以打大戶,再不濟,草根樹皮也能抵擋一陣子,吃肉是命,嚼糠也是命,橫豎混個肚飽。老婆的事,得是大活人,還得是各方麵條件合適的大活人,我能弄什麼來湊合?

方強聽張如屏說得有道理,便摸著下巴頦兒在屋裏走來走去地轉圈子。方強畢竟是司令員,高瞻遠矚,這麼三轉兩轉,就讓他把主意給轉出來了。方強站下說,辦法有了。咱們這樣,在部隊的幹部戰士家裏找,誰家有姐姐妹妹的,都提供出來,一律提供出來,誰也不許藏著掖著。咱們幾萬名幹部戰士,這樣一找,還不找出個加強團來,什麼樣的主兒找不著?方強說罷辦法,又說原則,說,這事兒要注意兩條原則。一是不能違反群眾政策,人家女方有主的,或者是不願意的,千萬別強迫,別來兵匪惡霸那一套。二是女方各方麵條件都不能降低,咱們為幹部找對象,要鬧就得鬧最好的,要讓人家看著就眼饞。這事兒就這麼定了,由你們政治部去辦,辦得越快越好。

張如屏接下了任務,回去就動手張羅起這事兒來。先做調查了解工作,一了解,還真給了解出不少人選來。其中有一個,就在關山林的獨立旅裏。當然不是女同誌本人,是女同誌的哥哥。關山林手下有個騎兵連長,叫巴托爾,是蒙古族人,祖籍是熱河省平泉人,放牛放馬,苦出身,後來全家遷居到伊蘭,租了人家二畝地過日子。巴托爾有個妹妹,名叫烏雲,年方十八,尚未說下婆家。張如屏派政治部的人去伊蘭巴托爾的家實地偵察了一下,去的人回來報告,說烏雲人長得那個俊,賽過年畫上的美人兒,歌也唱得好,一張嘴就跟百靈鳥叫似的,還讀過三年書,有文化。烏雲家裏的情況也不複雜,除了父母,有三個哥哥,巴托爾是老大,二哥在煤窯裏拉煤,三哥剛當了兵,是梁興初手下的戰士,政治上十分可靠。去的人歸納說,總之一條,巴托爾連長家裏的“敵情”於我十分有利。

張如屏聽完彙報,覺得這事兒有譜,就把情況彙報到方強那裏。方強聽完彙報,一拍大腿說,就是她了。就把她定給關山林,先把狗日的嘴堵上。

方強這麼一說,事情就給定下來了。所以才說,關山林和烏雲的婚事是方強給做的媒呢。

話雖這麼說,事情辦起來,也有個曲折性,這中間許多辛苦周折,是旁人不知道的。

最先是關山林方麵的工作要做。方強定下了烏雲,但要做新郎官的不是方強,而是關山林,所以還得經過關山林本人同意。張如屏代表組織上把這事給關山林說了。關山林聽罷,一瞪豹子眼說,瞎扯淡,我關山林能打仗,未必就不能自己給自己找個老婆,要組織上操什麼心?再者說了,我說誰,也不能說自己部下的妹妹呀,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張如屏笑道,你也不用說硬話,就你這個條件,長得跟黑瞎子似的,年紀一大把了,又不懂得溫柔,說個媳婦也許不難,說個好媳婦,就得另說了。你先別封嘴,還是先看看人再說吧。關山林搖晃著蒲扇似的大巴掌說,不看不看,又不是讓我打攻堅,摸地形,有什麼看的?我就是一輩子打光棍,也不在自己門前討這份兒笑話。張如屏說,什麼笑話?這算什麼笑話?咱革命軍人,咱要討不上老婆,那才真讓人笑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