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換夢想
我用兩年的時間,做了一件事情:去陌生人的生活中旅行。
走遍中國,不同職業,不同年齡,一起上班,一起吃飯,一起睡覺。
這個故事從頭說起,從小到大,我有一個夢想:成為作家。
得益於網絡,我在社交平台寫作,很幸運,擁有一群共鳴的讀者。
有一年,上海的冬天,我背著書包,包裏厚厚一遝書稿,自信滿滿,前往出版社毛遂自薦,結果失望而歸。
我將這件事情寫在博客,曾經我時常收到讀者來信,尋求安慰或建議,這一次,身份互換,竟然收到來自讀者們的安慰及建議。
有人提出,既然想出書,為何不自己聯係印刷公司,然後開網店售賣。
也有人提出,夢想無價,售賣貶低了夢想的價值,不如以夢換夢。他是一名醫學生,想用第一件白大褂與我交換書,“學醫很苦,現在醫患環境也不好,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個會對病人微笑、耐心解釋病情的好醫生。”
還有人發來郵件,她是一名數學係的大學生,夢想卻是成為服裝設計師,她親手製作的第一條連衣裙,期待與我交換。
接著,一個雲南女孩聯係我,她的夢想是開一家奶茶店,每一杯奶茶的味道不同,以她青春時代遇到的人命名。作為交換夢想,其中一杯奶茶以我命名。
從此,“交換夢想”有了雛形:以我追逐夢想的半成品與對方的半成品交換。
一年內,我收到超過一千封報名郵件,來自世界各地的中國人。
這些人和我一樣,追逐夢想,沒有空談,雖然遇到挫折,但已然付諸行動。前路茫茫,或許放棄,或許闖出一片天。
我覺得這件事很溫暖,不過,止步於此。
一定是瘋了。倘若有人的夢想是成為理發師,剪了一撮頭發寄給我,要不要交換?
每個人將夢想半成品交給我,然後呢?第一件白大褂,對他人而言,獨一無二如此珍貴的物件,我該如何處理?又或者,從實際考慮,該如何給我一杯奶茶?快遞?若不如此,難道一個個見麵,聽對方講述夢想故事?要見的人太多,難道要突破“見網友”的吉尼斯世界紀錄?
況且,在那個階段,我幸運地進入英國外交部係統,成為一名新聞官員。一直以來期許的工作,與大學專業密切關聯,國際傳播學。辭職,全職見網友,這件事太瘋狂。
事實上,我沒想到,後來我的確辭職了,也的確去見網友了。兩年內,包括公開版活動,至少3500個陌生人來到我麵前,親自訴說自己的夢想故事。我曾與其中超過270人共同生活。
辭職的契機,來源於我對新聞的質疑。
工作一年後,我陷入價值觀的掙紮,雖然熱愛這份工作,卻又感覺矛盾,這是我想做的新聞嗎?當然,和平時期的外交,一場場雞尾酒會,明星雲集,歌舞升平,新聞部門做的,無非組織活動,向各大媒體平台發布新聞通稿。
我問自己,就這樣了嗎?一生沒有差錯,過得不錯。
在與媒體的聖誕派對上,我谘詢了幾位資深記者,他們常年奔波於各大國際新聞現場,建議如下:
“現在做新聞,基本是走個場,對方早已準備了新聞稿和照片,最後會發給你。”
“你想做真正的新聞很難,除非找雜誌社,他們砸錢,讓你用半年時間去做專題調查。”
他們問我,想做怎樣的新聞?
我們隻有一雙眼睛,見到眼前的一種生活,那麼,在媒體之外,除了我,其他平凡普通人的生活呢?我所想象的新聞,是力所能及地將我所親見的呈現給他人,客觀公正,摒除龐大敘事、極端事件、籠統概括。
於是,我想到了“交換夢想”,這個曾被我認為溫暖而無用的活動。
既然得到邀請,為何不去見這些人?既然見麵,為何不與對方交談?既然交談,為何不與他們共同生活?既然生活在一起,為何不去體驗他們的職業?
媒體的關注之外,這個世界到底什麼模樣?他們隻是普通人,不涉及新聞熱點,非極端事件主角。我好奇醫學生都是埋頭讀書的嚴肅模樣嗎?我好奇那些放棄學曆一心追夢的人,如今過得如何?我好奇開咖啡館的老板有怎樣的傷心往事?我好奇小城鎮長大的人進入大城市究竟是激動還是恐慌?我好奇西藏的同齡人是否神秘?
每個人都是一個世界,你認識了一個人,就是去了一個新的世界。
所有人,都是我研究的對象。
媒體之外的存在,令我激動又興奮,找到了新聞的意義,挖掘,發現,好奇,呈現。最帶給我成就感的,是那些不擅表達的被訪者,他們往往在鏡頭前緊張,在人群之中沉默,因此,我選擇尊重,用觀察代替提問,用文字代替拍照。
新聞,為了讓那些沉默的人發聲,為了給那些為別人搭建舞台的人一個站上舞台的機會。
從一開始,我已經決定,“交換夢想”采訪項目必須獨立,不被任何組織或個人幹涉。資金由我的工資、版稅、稿費以及網絡眾籌的形式構成。
之所以獨立,我想營造一個無壓力的環境,我是我自己的老板。如果人總要在年輕時候,有那麼一件事,不顧一切認真去做,老了以後回憶總會熱淚盈眶,那麼,對我而言,“交換夢想”就是這樣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