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旺堆真的感到心裏發冷。說到底,這些喇嘛和工作隊,和老魏這樣一些人又有什麼分別呢?他們都是自己相信了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就要天下眾生都來相信。他們從不相信,天下眾生也許會有自己想要相信的東西,天可憐見,他們相信自己心裏的東西時,還會生出一點小小的喜悅。一前一後,這些人,都是要把這個世界變得一模一樣。所以,他們都說毀滅即是新生。而不是真實世界讓人們看到和相信的生中有死,死中有生。所以,當大火燒過來的時候,江村貢布內心其實是高興的。看他有些瘋狂的眼神就知道,他那其實有毒的心靈在歌唱:“毀滅了!毀滅了!”
他在不同的人,比如索波的眼中,還有一些天真的孩子的眼中,也看到了這種歌唱般的神情。隻不過大災當前,他們隻是拚命壓抑著這心中的歌唱罷了。想到這裏,格桑旺堆提高了聲音:“你們為什麼盼望把什麼東西都弄得一模一樣!這樣的想法讓你連一個死人的腦袋都不肯放過!你們高興罷,大火來了,把什麼都燒光,樹林再生長出來,是不是都要像經文裏說的,軀幹像珊瑚,枝葉像祥雲,除此之外,連樹也不會再有別的模樣!”
在這瞬息之間,格桑旺堆感到緊閉的腦子上一道門打開了,透進了天光。他這麼一思想,至少明白了自己。這麼多年,他都在做人家要求他做的先進人物,就像是要他長成一棵軀幹像珊瑚,枝葉像祥雲的樹一樣。而早在此之前,他在機村的水土中,已經長成自己的模樣了。他最終被逐出了先進人物的行列。沐浴著新時代風雨成長起來的年輕人才能真正成為時代需要的人物。他還以為,前進不了的人,被時代淘汰下來的人,就隻好回去,回到以前,把身軀重新匍匐在菩薩麵前。剛才,江村貢布喇嘛用宣喻的口吻說話的時候,他就差點匍匐在地上了。但現在他明白,他也不會再變回一個虔敬的佛教徒了。
這一天,這一個時刻,格桑旺堆差一點就成為了機村曆史上機村級別的思想家。
但這個時代,怎麼會在一個蒙昧的偏僻鄉村裏造就這樣一個人物呢?
所以,當江村貢布說:“格桑老弟你不要生這麼大的氣,我把多吉剃度了,同時,我也發了誓,活著一天,就要替他蓄起長發!”
這一來,淚水一下衝上格桑旺堆的眼眶,滾燙地轉動,他頭頂上透進一點天光,那門就悄然關閉,世界又是千頭萬緒的一片混沌了。
格桑旺堆又看了看柴堆上高高盤坐的人一眼,說:“什麼時候舉火?”
“這時舉火,你想當縱火犯嗎?你想成為另一個多吉?”
格桑旺堆搖搖頭,江村貢布說:“那大火必然要燒過來,那樣,整個森林都算是為他火葬了。你見過這麼壯觀的死法嗎?”
格桑旺堆忽然心生羨慕,想到這個人的軀體端直莊嚴地坐著,整個森林都在他四周歡笑一般呼呼燃燒。他肯定在天上的某一處,看著留在世間的皮囊矮下去,矮下去,而燭天的火焰歡呼一般升起來,升起來。然後,月起灰冷,風一陣陣吹過,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從此無蹤無跡。
兩個人,又繞著柴堆轉了幾圈,然後,雙手合十,舉到胸前,與他作別。
回村的路上,好些年來都步履蹣跚的江村貢布走得十分輕鬆,他說:“你馬上去找老魏,報告,找到他們的逃犯了。”
格桑旺堆也覺得步履輕快:“但是他已經死了。”
江村貢布停下腳步,嚴肅了表情,說:“這樣,你或許可以官複原職。”
格桑旺堆笑了:“你們不是都討厭我嗎?”
“有些時候,你的確十分討厭,但我相信,大家都會說,這個壞人領導我們,比索波那個壞人領導我們要稍稍好上那麼一點點!”
一路上,他們都看到,溪流渾濁了,所有渾濁的溪流都在上漲。還是春天,溪流已經是夏天的模樣了。大火正在迅速融化山頂的積雪。這時,兩個人都感到從背後推著他們往前走的熱風消失了。倒是一股清涼之氣撲麵而來。風又轉了一方向,從雪山上撲下來,再次遲滯了步步進逼的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