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會,開會。
先是前麵說到的誓師大會。接下來,還有總結會,反革命分子批鬥會,學習會。所有會都大同小異。都是喊口號,唱歌,集體誦讀語錄,都有人在台上,領導是講話,反革命分子是交待。
防火道越往上,隊伍花在上山路上的時間就越多。索波覺得上了山就不下去,不是可以多幹活嗎?他把這個想法說了出來。結果,工人老大哥們都睜大了眼睛瞪著他:“這麼冷的天,連床都沒有,住在山上?你瘋了。”
索波露出殷勤的微笑,急切而耐心地用不利索的漢語解釋:“有山洞,燒大堆火,叫山下送吃的來。”
“這樣就可以了?”
他拚命點頭:“是的,是的,我們打獵的時候,就是這樣。”
聽完這句話,領隊的躲到一邊去了。一個同樣年輕的工人放下手裏的鋸子,脫掉手套,走過來,說:“你可以,我們就可以嗎?”
這種口氣裏也顯示了人的分別。那是工人與農民的分別。更是文明與野蠻的分別。
他其實是機村最早意識到這種分別,並且對這種分別十分敏感的年輕人。他也明白,這種分別不會取消,一個人可以做的,就是通過努力,把自己變到分別的那一邊去。
盡管他心裏明了這一切,但對方的這種表現仍然讓他十分難過。
還是一個好心人安慰了他:“年輕人,林子燒了還可以再長,再說,這林子又不是你們家的。”
索波想,機村就是靠這片林子的佑護安靜地存在著。但他又覺得自己不應該這麼想,因為,機村人世世代代都是這麼想的。但不這麼想,他的腦子裏又能想起些什麼呢?
“你是想,這林子是你們村的,是吧。不對,隻不過你們村恰好在這片林子裏。這些林子都是國家的。”索波何嚐沒有聽說過這種說法。林業派出所的老魏一天到晚都在人們耳邊來叨咕這句話。機村人說,這些林子是我們祖祖輩輩看護存留下來的。但老魏嚴肅地說不對,林子是國家的,不止是林子,天上地下所有的一切,隻要國家一來,就都是國家的財產。老魏說,以前你們覺得這些林子是你們的。是因為國家沒有來。現在,國家一來,一切都是國家的了。況且,老魏已經被打倒了。
索波眼前的這個人,也是一個被打倒的工程師。平常他都沉默不言,眼神空茫悲傷,這時卻激動起來,“再說,這個國家都要毀掉了,你真以為還有人會在乎這片林子嗎?”這時,他模糊的眼鏡片後雙眼射出了灼人的光芒。這個來安慰別人的人,自己倒激動得不行了。
索波說:“你,你,不準你說反革命話。”
那人眼鏡片後的光芒更加灼人,他逼過來,說:“你看看,大家是開會認真,還是幹活認真?”
索波不得不承認大家還是開會更加認真。
“想想你自己,是幹活認真還是開會認真?”
索波想了想,的確,自己也是開會時更加認真投入。想到這裏,他對自己有點害怕了。要是那人再追問下去,不知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但那人隻是得意地一笑,到一邊幹活去了。這一天,索波幹得特別賣力。而他知道,這樣幹的目的,是因為那個人幾個問題一問,他一向自認清晰的腦子,有些糊塗了。
因為幹得過分賣力,不多一會兒,他就大汗淋漓了。這樣幹活是為了不想思考,但腦子其實是停不下來的。他越是拚命幹活,就越發看出大多數人幹活都是懶洋洋的。索波是個容易對別人不滿意的人。眼下,他就對那些不拚命幹活的人感到不滿意了。但他們是工人,是幹部,都比他身份高貴。那些人不好好幹活,不為就要燒過來的大火著急,也沒人注意到機村的民兵排長在拚命幹活。索波渴了,感到嘴裏又澀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