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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了會出來,電影已經散場了。遠處的天際仍然通紅一片。格桑旺堆停下腳步對索波說:“那火說來就來,還是年紀大的人更有經驗。”

索波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隊長是說放火的經驗吧。”

格桑旺堆不是一個堅強的人。他所以當上大隊長,不是因為他有多麼能幹,而是因為解放的時候,他是機村最窮困的人。使上麵失望的是,這樣一個人卻沒有這個時代所需要的足夠的仇恨。仇恨是這個時代所倚重的一種非常非常重要的動力。但這個人內心裏缺少這樣的力量。不止是格桑旺堆,機村那些從舊社會過來的窮苦人,都缺少這樣的力量。但現在,具有這種力量的年輕一代成長起來了。索波就是其中最惹眼的一位。

索波父親一直身體孱弱,年近五十時才得了這個兒子。所以,兒子也就如乃父一樣身體虛弱,稍微用點力氣額頭上就青筋畢現。但他父親脾氣卻是好的。索波卻常因為一點什麼事情看不順眼就動氣,一動氣額頭上也青筋畢現。

按老的說法是,這樣的人要麼不得善終,要麼就會禍害鄉裏。所以,直到今天,索波都當了民兵排長,這家夥要是老不回家,他那風燭殘年的老父親就會咳著喘著,拄著個拐杖來找他。

這天晚上,這老家夥已經吭吭哧哧地在村裏轉了好久了。他聽到兒子語含譏誚地問:“隊長你是說放火的經驗吧。”

以往遇到這種質問,格桑旺堆是會退縮的,但這回他沒有。他說:“放火的經驗也是防火的經驗。”

“是嗎?那為什麼上麵要把多吉投入牢房呢?”

“你……你……”格桑旺堆都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你這個畜牲!”索波的父親舉起了拐杖,但他那點力氣,已經不在年輕人的話下了。拐杖落在身上時,索波隻把手輕輕一抬,老家夥就自己跌坐在地上了。“你這個樣子還想打我?”年輕人扔下這句話,氣哼哼地走開了。

格桑旺堆趕緊去攙扶老人,但這老家夥坐在地上,不肯起來。他先是罵自己那不孝的兒子,罵著罵著話頭就轉到了格桑旺堆身上:“共產黨讓你當了機村的頭人,可你,你有半點過去頭人的威風嗎?看看你把機村的年輕人都慣成什麼樣子了。”

格桑旺堆不吭氣,把老家夥扶起來:“我送你回家吧。”

老家夥拐杖也不要了,任由他扶著跌跌撞撞往家裏走。一路上,他都像個娘們一樣哭泣:“看吧,年輕人成了這個樣子,機村要完了。”

“機村不會完,年輕人比我們能幹。修公路,修水電站,他們那麼大的幹勁,他們學會的那些技術,我們這些人是學不會的呀。”

“機村要完了,誰見過大火燃起來就停不下來,你見過嗎?你沒有見過,我沒有見過,祖祖輩輩都沒有見過。雷電把森林引燃,燒荒把森林引燃,打獵的人抽袋煙也會把森林引燃,但誰見過林子像這樣瘋狂地燃燒。機村要完了,機村要完了。”

“是沒有見過,但你見過公路修到村子裏嗎?祖祖輩輩見到過汽車,見到過水電站機器一轉,電燈就把屋子和打麥場照得像白天一樣嗎?”

“不要對我說開會時說得那些話,我聽不懂,我隻看見年輕人變壞了,我隻看見大火燃起來就停不下來了。”

“大火會停下來的,你沒有看見嗎?來了那麼多的人,他們是來保衛機村的。”

老家夥止住了哭泣,在這被火光染得一片暗紅的夜色中,他的眼睛閃閃發光:“扯雞巴蛋,護佑機村森林的那對金鴨子已經飛走了。機村要完了。”

“誰也沒有見過金鴨子……”

“你不要假裝不知道山上湖泊裏的那對金鴨子,你不要假裝不知道是你們把那些漂亮的白樺林砍光了,金鴨子才飛走的。”

村子裏是沒有見過那對金鴨子。但人人都曉得村後半山上的湖裏住著一對漂亮的金鴨子。這對金野鴨長著翡翠綠的冠,有著寶石紅的眼圈,騰飛起來的時候,天地間一片金光閃閃。歇在湖裏的時候,湖水比天空還要蔚藍。這對護佑著機村的金野鴨,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看見。它們負責讓機村風調雨順,而機村的人,要保證給它們一片寂靜幽深的綠水青山。

但是,機村人沒有做到這一點,機村人舉起了鋒利的斧子,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年複一年,不是為了做飯煮茶,不是為了烤火取暖,不是為了一對新人蓋一所新房,不是為了給豐收的糧食修一所新的倉房,也不是為新添的牲口圍一個畜欄,好像惟一的目的就是揮動刀斧,在一棵樹倒下後,讓另一棵樹倒下,讓一片林子消失後,再讓另一片林子消失。所以,金野鴨一生氣,拍拍翅膀就飛走了。

剛開始砍伐白樺林的時候,機村人就開始爭論這些問題了。

索波說:“扯雞巴蛋,一對野鴨要真這麼厲害,還不曉得這些木頭砍下來是送到省城修萬歲宮嗎?”

這個話題不是尋常話題,所以馬上就有人挺身質問:“那你是不相信有金野鴨嗎?”

還有人說:“是機村人都相信有金野鴨。”

雖然這對野鴨的存在從來就虛無縹緲,即便如此,就是索波這樣新派得很的人也不敢在這個話題上跟大家太較真了。其實,他更不敢在內心裏跟自己較真,問自己對這對野鴨子是真不相信還是假不相信。

但他相信國家的需要是一種偉大的需要,卻不知道砍伐這些樹木會引來什麼樣的後果。老年人愛說,村子四周的山林開始消失的這些年裏,風吹得無遮無攔了,但風大一些有什麼關係呢?老年人還抱怨說,砍掉這麼多的林子,一些泉眼消失了,溪流也變小了。但機村就這麼一點人,連一眼泉水都喝不了,用不完,要這麼多的水幹什麼呢?再說,老年人總是要抱怨點什麼的,那就讓他們抱怨好了。在索波們看來,這些老年人更為可笑的是,他們居然抱怨砍掉了林子後,村子,村子四周的荒野沒有過去美麗了。索波們聽了這種話,都偷偷暗笑。美麗,這些麵孔髒汙的老家夥,連自己家院子裏和村道上的牛糞豬糞都懶得收拾一下的老家夥們,嘴裏居然吐出這樣的詞來。

索波的父親就是這樣一個老家夥。

這老家夥哭泣著走到了家門口,最後收了淚很嚴肅地對格桑旺堆說:“你是一個好人,但你不是機村的好頭領。”

“這個我知道。”

“那就讓別人來幹吧。”

“你的兒子?”

老家夥哼哼地笑了,笑聲卻有些無奈的悲涼:“他倒真是日思夜想,說夢話都想,可他是那個命嗎?你格桑旺堆不行,是你沒有煞氣,鎮不住人,但大家都曉得你心腸好。可是,我家那個雜種,想要抗命而行,這樣的人沒有好結果,沒有好結果的!”

說完,老家夥推開了房門,一方溫暖的燈光從屋裏投射了來,但老人的話卻又冷又硬:“所以,我恨你!”

然後,房門關上了。光亮,與光亮帶來的溫暖立即就消失了,格桑旺堆獨自站在別人家的院子裏,身心都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