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留所就在縣城邊上,高音喇叭把激昂的歌聲,口號聲,隱隱地傳進監房。過去,最多三天,就有人來提審他了。警察們也在天天開會,天天喊口號,這些執法者中間,也躁動著一種不安的氣氛。
為了抗拒這種不安的情緒,多吉閉上眼睛,假想警察已經來提審他了。他們給他戴上手銬,把他摁坐在一張硬木椅子上。
麵前的桌子後麵,坐著兩個警察,一個人說話,一個人寫字。
問話的人表情很嚴肅,但說話已經不像第一次那麼威嚴了:“又來了?”
“我也不想來,可是雜樹長得快,沒辦法。”
“看來你還是沒有吸取教訓。”
“我吸取了,但那些雜樹沒有吸取。”
“那你曉得為什麼來了?”
“我曉得。護林防火,人人有責,可是我卻放火。”
“你又犯罪了!燒毀了國家的森林!”
“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你們的國家還沒有成立這些森林就在了呀。”
“胡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沒有成立以前,這裏也是國家的!”
“是,我胡說。但你的話我還是沒有聽懂。”
“笨蛋!”
“是,我笨,但不是蛋。”
“你燒了國家的樹林,而且,你是明知故犯。你知罪嗎?”
“我曉得你們不準,但不燒荒,機村的牛羊沒有草吃,就要餓死了。我沒有罪。”
然後,他又被押回監房。如是幾次,審問,同時教育,執法者知道這犯法的人不能不關一段時間,以示國家的利益與法令不得隨意冒犯,但是,這個人又不是為了自己而犯罪,機村的全體貧下中農又集體上書來保他。於是,就做一個拘留兩三個月的宣判。宣判一下來,他就可以走出監房,在監獄院子裏幹些雜活了。他心裏知道,這些警察心裏其實也是同情他的。所以,他幹起活來,從不偷懶耍滑。
這一回,他在半夢半醒之間把自己弄去過堂,覺得上麵坐著公社派出所的老魏。老魏苦著臉對他說:“你就不能不給我們大家添這個麻煩嗎?”
多吉也苦著臉說:“我的命就是沒用的雜樹,長起來,被燒掉,明明曉得要被燒掉,還要長起來,也不怕人討厭。”
“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有國家有法!”
“其實也一樣,牛羊要吃草,人要吃肉吃奶。”
老魏就說:“這回,誰也保不了你了。”
他醒來,卻真真是做夢了。
夢剛剛醒,監房門就被打開了。兩個警察進來,不再像過去那麼和顏悅色,動作利索凶狠,把他雙臂扭到背後,哢嚓一聲就銬上了。手銬上得那麼緊,他立時就感到手腕上鑽心的痛楚,十個指頭也同時發脹發麻。接著背後就是重重一掌,他一直躥到監房外麵,好不容易才站住了,沒有摔倒在地上。
他們直接把他扭進了一個會場。
他被推到台前,又讓人摁著深深彎下了腰。口號聲中,有年輕人跳上台來,拿著講稿開始發言。發言的人一個接著一個,他們都非常生氣,所以,說話都非常大聲,大聲到嗓子都有些嘶啞了。多吉偷眼看到派出所的老魏垂頭坐在下麵,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他想問問老魏,有什麼事情會讓這麼多人都這麼生氣?
這時,他沒有感到害怕。
雖然,每一個人發言結束的時候,下麵的人就大呼口號,把窗玻璃都震得哐哐響。
他感到害怕,是老魏也給推上來了,站在了他這個罪犯的旁邊。當初他手下的年輕警察上來發言時,講到憤怒處,還咣咣地扇了老魏兩個耳光。老魏眼裏閃過憤怒的光芒,但聲震屋瓦的口號聲再一次響起來,老魏梗著的脖子一下就軟了。
再後來,這個拘留所的所長也給推了上來。造反的警察們甚至七手八腳地動起手來,扯掉了他帽子和衣服上的徽章。所長低沉地咆哮著掙紮反抗,但他部下們的拳頭一下一下落在他身後,每一記重拳下去,所長都哼哼一聲,最後口鼻流血,軟軟地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