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一切,都是那麼不安。樹林裏的鳥不時驚飛起來,毫無目的在天空盤旋一陣,又落回到巢裏。一些動物不安地在林子裏跑出來,在暗紅的月光裏呆頭呆腦地看上一陣,又竄回到林子裏。連平常稱雄於山林,總是大搖大擺的動物,都像亂了方寸。狼在月明之夜,總是久久蹲立在山梁上,對著空曠的群山歌唱般嗥叫。但今天晚上,狼卻像餓慌了的狗一樣,掀動著鼻梁,搖晃著尾巴,在空曠的大路上奔走。熊也很鬱悶,不斷用厚實的手掌拍打著胸腔。
溪流也發出了很大的聲音,因為大火使溫度升高,雪山上的融雪水下來,使溪水陡漲。大火越燒越大,一點也看不出來,開去打火的人,做了點什麼。火燒到這樣一種程度,恐怕人也很難做出什麼了。大火,又爬上了一道新的山梁。
格桑旺堆就在這時發下誓願:隻要能保住機村,自己就是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發完這個願,他的心就安定下來了。他還對自己笑了笑,說:“誰讓你是機村最大的幹部呢?”
他已經忘記,因為老是跟不上形勢,他這個大隊長的地位,正受著年輕人的巨大挑戰。再說,他要是死了,他們也就用不著跟一個死人挑戰了。
他還是放心不下多吉。回到村子,他敲開了江村貢布喇嘛家的門。
他外甥恩波起來開的門,格桑旺堆隻是簡短地說:“請喇嘛下來說話。”
江村貢布下來了,格桑旺堆開門見山:“我要請你去幹一件事。”
“請講。”
“多吉回來了。”
江村貢布眼睛亮了一下,沒有說話。
“他是逃跑回來的,公安正在到處抓他。他恐怕受傷了,我要你去看看他。”
江村貢布說:“喇嘛看病是封建迷信,我不敢。”
格桑旺堆說:“你是怨恨我帶人鬥爭了你。”
江村貢布眼睛又亮了一亮,還是沒有說話。
“那你就怨恨我吧。但多吉一個人藏在山裏,我放心不下,我不敢叫赤腳醫生去,我信不過這些年輕人,隻好來求你了。”然後,他自己笑了起來,“你看,我鬥你因為我是機村的大隊長,求你也因為我是機村的大隊長。”
江村貢布轉身消失在黑暗的門洞裏,格桑旺堆等了一會兒,這位還俗的前喇嘛又下來了。他加了一件衣服,還戴了一頂三耳帽,肩上還多了一副小小的褡褳。
兩人默默地走到村口,江村貢布停下腳步,說:“該告訴我病人在哪裏了吧?”
格桑旺堆說:“答應我你什麼人都不告訴,連你家裏的人。”
江村貢布點點頭。
格桑旺堆把自己備下的東西也拿出來,交給江村貢布,告訴了他地方,說:“去吧,要是有人發現,你就把責任推到我的頭上,正好泄泄你心裏對我的邪火。”
江村貢布鄭重地說:“你肯讓我做這樣的事,我已經不恨你了。”說完,轉過身就上路,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這天晚上,格桑旺堆睡得很沉。
快天亮的時候,他做了一個夢。在這個夢中,他有兩個角色。開初,他是獵人,端著獵槍,披著防水的粗牛毛毯,蹲在一個山口上,他在等待那頭熊的出現。他已經有好幾次夢到這頭熊了。因為,這是他獵人生涯中,惟一一頭從他槍口下逃生的熊,而且,這頭熊已經連續三次從他的槍口下逃脫了。現在,他在夢中,蹲伏在樹下,綁腿紮得緊繃繃的,使他更覺得這雙腿隨時可以幫他在需要的時候一躍而起。接著,那頭熊出現了,這次,它不躲不閃徑直走到他跟前,像人一樣站起來,鬱悶而煩躁地拍著胸膛說:“夥計,大火把空氣燒焦了,我喘不過氣來,你就給我一槍吧。”
格桑旺堆說:“那我不是便宜了你嗎?我想看著你被大火追得滿山跑。”
大熊就說:“那就火劫過後再見吧。”
格桑旺堆來不及回答,就在夢中變成了另外的一個角色。準確地說,是在夢中變回了他大隊長的身份。夢中的大隊長焦急萬分,因為他看到村裏那幫無法無天的年輕人身陷在火海當中了。索波,央金,還有好些村子裏的年輕人,他們臉上狂熱的表情被絕望和驚恐代替了。他們的周圍,是一些高大的樹木,火焰撲過來,那些樹從下往上,轟然一聲,就燃成了一支支燭天的火炬。焦急萬分的他要撲過去救他們。但是,一棵滿含鬆脂的樹像一枚炸彈一樣砰然一聲,炸開了。一團火球迎麵滾來,把他拋到了天上。
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先是聽到床墊下的幹草絮語一般索索作響,然後感到額頭上的冷汗正涔涔而下。他睜開眼睛,看到射進窗戶裏的陽光像是一麵巨大的紅色旗幟在風中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