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那誰
我跟那誰第一次說話,是在導師的辦公室裏。我們專業是前期導師製,幾個人湊個小組,派個導師,隔周彙報下讀書心得,交換下人生感悟。當時我們剛進校,還鄭重其事地早到了,幾個女生端端正正地坐在電腦椅上,溽熱的夏天,真皮的坐墊,我隻能用不停地欠身撫平裙子,來緩解不適感。
大家假裝隨便地聊天,聊家鄉特產聊高中母校聊這個周末怎麼打發,在對方開口的前一刻,往往已經預備好了“哦”的口型。當時我們都特別聽爸媽的,聽說大學裏人際關係特別重要,盡量跟誰都搞好關係,萬一他以後出息了呢。所以盡管我們內心都百無聊賴,表情卻是變化多端,就像蹭星巴克的網絡看超清視頻,動輒卡殼。
當然我沒有碰到這個問題,因為沒有人跟我搭話。
我捋了四五次裙子後,終於預備好情緒,對我旁邊的女生說:“上海夏天真的好悶熱呀。”
但是英國人的搭訕手法顯然對亞熱帶地區不管用,那女生瞥了我一眼,繼續跟旁人介紹家鄉早餐的做法。
我很尷尬,但是又有點解脫。我暗暗噓了一口氣,想這下不怪我了。但我氣噓到一半,就有人把話接了過去:“對啊,我們家那邊9月份已經很涼快了。”
這就是我跟那誰第一次的交談。
我們斷斷續續說了一些,介紹了家鄉的風俗和小吃,也盛情邀請她過來玩——當然了,我篤定了她不會來。過了一會兒,導師就到了,話題就中止了。
導師是研究先秦文學的,他要我們談談既有的認識。上大學前誰跟先秦熟啊?我們就知道一堆佶屈聱牙的文章,一群爭論不休到處被趕的士人,我看到有人偷偷用百度了,我看到有人向同伴求證:“哎,《山海經》是秦國人寫的嗎?”
我心裏也發慌,但我是資深的裝少女啊,我維持著隨意的坐姿,腦子裏拚命地把那些碎片化的知識,整合成能嚇唬人的句子。
我是第一個講的,我挑了《詩經》裏冷僻的段落,扯了朱熹的注釋,順便分析了下前秦和後來儒家主導文化的差異,我仔細觀察導師的每一個表情,在他最覺得興味時住了嘴。我繼續端出大咧咧的笑容:“哎,我就是亂七八糟一說,給你們墊個底。”
雖然回頭看,這表現刻意得很賤,可是我當時肯定很得意。不僅僅是得意於發揮,還是我精準地控製了時長,沒有用力過猛。我們不都是這樣嗎,最渴望寥寥幾句鎮住局麵,要不哪來那麼多神回複。
但事實證明我輸了,那天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那誰。這也不能怪我,她承包了百分之七十的發言,還不停地跟導師討論,什麼話她都能接,於是兩個小時的會麵,硬生生地拉扯成了三個多小時。所有人的耐心都被耗盡了,有人開始玩Temple run,我托著下巴凝視著她,腦子裏在想,這是多愛表現啊,吃相多難看啊。
對於我們的不耐,那誰不是沒有感覺的。討論結束後,她悄悄把我拉到後麵,問我:“我是不是說得太久了?”
“還好吧,”我不想跟她滯留太久,剛進校就拉幫結派原本就是忌諱,更何況是跟她。
“其實我很崇拜你們的,你肯定高中就看了很多書吧,所以才懂那麼多。我們那邊老師就抓高考成績,我都沒看過什麼課外書。我來了大學後,發現好多人都會樂器會畫畫,我都沒有特長,其實挺自卑的。”
我被“課外書”和“特長”兩個詞搞得渾身不適,一心想溜,可是我們學院教學樓離宿舍實在太遠了,我隻能把話題繼續下去:“哈哈哈,你們能考進來的都是學霸呀。我這種自主招生的就是等著被虐的。”
“怎麼會,你懂那麼多,人又好看,性格又那麼好,肯定很招人喜歡。”
“隻有性格好是真的哈哈哈,你們爭第一爭慣了,我墊底墊慣了。”
“你別開我玩笑,來學校前,我們老師都告訴我了,小地方跟大城市不一樣的,我在那邊再厲害,到了這邊還是要學很多東西。對了,你知道機房在哪嗎?我想晚上去查點資料,在老師上課前預習一下。”
我忘了後來具體又說了什麼,晚風把很多問題和答案都吹散了,但我記得自己的落荒而逃:對著她,我很難不流露出優越感,但我也實在討厭,自己那副假裝誌在必得的輕鬆模樣。我沒法跟她講出,我不是討厭你,我隻是討厭麵對你時的自己那麼煽情而拗口的話,我隻能哀歎為什麼學校要造那麼大啊那麼大。
之後上課時,那誰的表現和導師討論時如出一轍,我們麵前攤著手機,她的桌子上,有各個版本的文學史,有會議筆記本,甚至還有參考書。你要是來參觀我們上課,就能看到一排低著的腦袋間,有一個不斷伸長脖子的、始終和老師保持熱切的溝通的側麵。我不止一次地聽見有人說,那誰累不累啊,我高三也沒她那麼勤勉。當老師拋出一個問題,下麵一片緘默,當然我相信有人和我一樣,暗地裏組織著答案,期待寥寥幾句鎮住場麵,可是我們誰也不會舉手,誰也不會插話,我們都等著,那個小小的繡球滾到我們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