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關了整整三天。
關押地點是禁區裏麵的一間審訊室。
看到這裏,任何一個有法律概念的讀者可能都會提出一個疑問來,那就是某廠怎麼會有權力抓捕我,甚至關押我三天之久?
我被關押起來,或者說某廠被賦予了那麼重大的司法權力,完全是因為那個特殊的年代。那個年代很動蕩,到處都顯得支離破碎和雜亂無章。您在吃早餐的時候一定吃過豆腐腦兒。豆腐腦兒剛開始的模樣是很規矩、很有條理的,白白嫩嫩的豆腐躺在碗底下,上麵薄薄地覆蓋上一層褐色的湯汁,白褐分明,有條不紊,可是一到要吃豆腐腦兒的時候格局就被破壞了,經過勺子在碗裏攪動,好端端的一碗豆腐腦兒便就此支離破碎、雜亂無章了。我們所處的那個年代大體如此。給您舉幾個例子,那個時候我們每周的周六下午都要組織政治學習,而政治學習的時間,我們每一個在場的工人,往往又身兼著法官的職責。那是一個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年代。兼職法官的工作程序大體如下:第一,我們班長駱駝祥子會從他的上級那裏拿一份或幾份犯罪分子的材料回來;第二,我們班長駱駝祥子會把這些材料讓我們傳閱;第三,傳閱完畢,班長駱駝祥子開始讓我們每個人發表意見,也就是判決。他首先宣讀材料上的內容——張三,男,36歲,犯罪前係某場職工,於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於某地強奸婦女一名,且強暴該婦女時手段極其惡劣、殘忍,先將其打暈,之後扒光衣服對其進行蹂躪長達數小時之久,大家說,該判什麼罪?為了表示對張三的憤慨,於是大家便紛紛痛斥張三不如禽獸、禽獸不如,接下來就會十年、二十年、無期徒刑、死刑的呼喊。我們班長駱駝祥子聽了大家的意見便作出最終裁決,用禿了頭的鉛筆在材料上寫下歪歪扭扭的一行字:大家一致意見,判無期徒刑!再一個例子出自我們班的青工陳晨方。陳晨方那家夥最大的特點就是色,見了女的就想挑逗,就想長驅直入,因此進廠沒多久我們就送給了他一個雅號叫色盲青年。有一天色盲青年陳晨方下班,趁著天黑在草甸子上跟一個女青年摟在一處正做好事,恰好有廠保衛科的保衛幹事持槍巡邏經過,於是隱身於草甸子裏的兩個人被當作特務抓獲。色盲青年陳晨方被抓獲之後,也被關進了審訊室,他被關的時間比我還長,他被關了七天。
我被抓之後,我師傅趙武第一個得到了消息。他能得到消息的原因有兩個:其一,我師傅趙武是我們班的副班長;其二,廠保衛科科長趙德是他的同鄉,僅從兩人的名字上相信您也能看出來,兩個人應該還是同一輩分、叔伯兄弟關係的同鄉。按照常規,凡是有因為違反廠紀廠規、保密條例被抓被關的,廠保衛科會在第一時間通知其所在部門的領導。因此,基於上述兩個原因,不管是出於官方的程序還是出於私人的關係,保衛科科長趙德把電話第一個先打給了我師傅趙武,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我師傅接到電話後相當著急。一著急他結巴的毛病肯定會更加嚴重,而結巴的毛病一嚴重,他就根本無法跟別人進行交流,因此,他接到電話後就去找了我們班長駱駝祥子,他的意思是想讓他出麵去趟廠保衛科,幫著協調一下。這裏順便介紹一下我們班長駱駝祥子。我們班長姓祥,名字叫祥薑明,因為個子細高又有些駝背,所以人送綽號駱駝祥子。駱駝祥子這家夥很精明,您一看他長在臉上的那對兒賊乎乎的、滴溜兒亂轉的小眯縫眼兒,就知道此人不但會來事兒,並且還屬於能說會道,能把死人給說活了的那種。駱駝祥子是我們班的外交家,我們班裏凡是有需要對外協調、對外交涉的事情,他是不二人選,他不僅適合做這種事情,並且還非常願意去做這種事情。可是這次我師傅請駱駝祥子去保衛科幫忙協調我被關的事情時,駱駝祥子卻不肯為我師傅出麵,不肯為我出麵。駱駝祥子不肯出麵的原因我很清楚,甚至我在聽說我師傅請他去廠保衛科跑一趟的時候,就猜到他是不會去的,因為駱駝祥子和我師傅不在一個組織,兩個人分別加入的是兩個不同的對立著的革命造反派。
這樣,我師傅就隻好親自前往廠保衛科了。因為他是我們班的副班長,因為他是我師傅。
我說過了,我師傅是個結巴,口吃相當嚴重。一般在說一句話之前他都是先把嘴張開,之後就啊——啊——啊的先啊上好幾聲,啊的同時,他的麵部便開始抽搐,等抽搐完了,也啊完了,他才會把要說的話磕磕絆絆地說出來。而等他說出來了,聽著的人不是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就是忍不住笑噴了。因此,與人交談是他極力隱藏著的一個短處。
經過了一番躊躇,我師傅獨自一人進了廠保衛科的大門。自然,當他極難為情地剛一張口說話,便惹來了一陣哄堂大笑。
第二個知道我被關的人是史乃慧。我不是說過了嗎,她是已經習慣了每天中午在食堂裏跟我在木桶旁邊見麵的了,我被關的第二天中午,一心想要把查到的liú hào的學名告訴我的她,在木桶旁邊兩天都沒有見到我,心裏便有了一種不祥之感,於是,她就大著膽子第二次走進了我們鍋爐房。她站在煙塵滾滾的鍋爐房門口,用手捂著鼻子問我師傅我怎麼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我師傅就結結巴巴地告訴她說,小金想闖禁區,結果被抓了。史乃慧知道了我被抓,並且就關在禁區的審訊室裏,於是就給小郝打了個電話,說讓他給我做點兒好吃的,然後再想辦法送進審訊室,史乃慧說飯錢她出。要飯票和現金都成。小郝便流氓大哥假仗義地說,小史,說什麼呢你,說什麼呢你?小金那也是我哥們兒,我們倆學軍就睡上下鋪,患難兄弟!就那麼雞毛蒜皮的幾個飯錢,還用得著你出啊?你要是出了,還不如給我倆大嘴巴呢!其實,我最懂小郝,他說這話的時候,在女人麵前假充仗義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他也是在掩飾,在表示歉疚。掩飾什麼呢?歉疚什麼呢?還用問嗎,我為什麼被抓啊?為什麼被關呢?還不是由他引起來的嗎?他小子從史乃慧的電話裏得知我被抓了,被關了,心一下就虛了,就毛了!
小郝到底用什麼辦法,把他親自做的好菜好飯,給我送進審訊室裏來的,我始終也沒聽他說過。他不說,我也懶得問,反正他欠我的,他想盡辦法把好吃的給我送進來,那是理所應當。另外,他想盡辦法進入審訊室,也有他的個人企圖。他一進來我就看出來了,他最想知道的是保衛科的人都審問了我什麼,我都交代了些什麼。我知道他小子是怕牽連上自己,怕保衛科的人把他也關上幾天。因為我們學徒的那個年代,政治表現相當重要,如果因為違反《保密手冊》被處分了,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輕則推遲出徒一年,重則開除廠籍。
小郝進了審訊室後,用祈求、討好的眼神看著我,我便用了一個笑容告訴他你放心,沒你的事。小郝看懂了我的意思,於是就把心放到了肚子裏,他長舒一口氣,一身輕鬆地把飯菜擺在了我的麵前,並做了請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