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學:在無疆界的想象之中(1 / 3)

文學:在無疆界的想象之中

當代小說四季評

作者:房偉 等

夏季主持:房 偉

嘉賓主持:張豔梅 張麗軍 馬 兵 趙月斌 肖 濤

主持人: 房偉 山東師範大學文學院

討論者: 周文 郭帥 於璐

春天慢慢過去,而夏季風漸漸炎熱,我們此次的好小說點評,也有著很多新的亮點,《人民文學》的“越界行動”,的確是當下文學關注的一個亮點,“向著探索和創造的無窮可能性”為我們的作家,提供了新的寫作契機。而此次點評中的一些作品,也給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例如,山東的柏祥偉是這幾年文壇的新銳作家,他的寫作,溫潤靈動,有著很強的駕馭語言的能力和對生命內部的悲憫體察;而小說家阿乙的“灰色寫作”,也頗受文壇關注,此次被點評的篇目《閣樓》,也是一部在極限狀態考察人性的短篇力作。

文學:在無疆界的想象之中

周 文

2012年第4期《人民文學》卷首回答了“媒體的朋友們”對其刊登劉慈欣小說的“追問”,認為《人民文學》的“越界”舉動是“向著探索和創造的無窮可能性開放”而無悖於其一貫堅持的“人民大地,文學無疆”的追求。我們再將目光轉向《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十月》……這些和《人民文學》一樣,一向被視為“純文學”陣地的刊物其實都有著內在的默契,它們顯然都不願被各種規定所束縛,其作品的多樣性和豐富性遠非各種“邊界”所能限定,而其對大眾趣味的迎合和摘取也的確足夠招來各種嚴苛的批評。

《人民文學》2012年第4期第一部似乎是寫了一些老掉牙的故事:“諜戰”、妓女、戲子和早已不具暴力美學的日本人、上海黑派,而貫穿其中的是一個叫瑞香的神奇女人……然而,當我們讀完這篇小說,卻會發現,與充斥銀屏的“軍統”“中統”“七十六號”“梅機關”“霞飛路”等已被多番炒作翻新故事不同,這篇名叫《暗香》的小說通過有限的篇幅聚焦一名幾經沉落的弱女子,展現了幾十集諜戰劇的精彩。文字的魅力在於,作者無意突出情節的跌宕起伏,而似乎更著墨在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上,比如小說開頭用大量的篇幅描寫發瘋的瑞香母親帶著孩子四處尋夫和小瑞香被買賣的細節,而對金先生和唐漢庭參與徐錫麟刺殺安徽巡撫的重大曆史事件一筆帶過,其中對“平川書院”這個雛妓培訓機構的描寫顯示了作者深厚的功底,“梳攏”“敗毒湯”“大茶壺”等這些專業詞彙的使用在增廣見聞的同時,更帶給讀者一種文學特有的真實——這種“真實”是小說打破一般敘事常理的束縛而創造一種傳奇性敘事的基礎,正是在這個基礎上,瑞香隨金先生一起入京刺殺袁世凱,又被愛好京劇的袁克文所救,接著又淪落為上雅院的高級妓女。等到唐漢庭堅定地娶瑞香為四太太的時候,瑞香已然不再隻是一個堅韌的弱女子,而為一股傳奇性的智慧所籠罩,她也正是借此與日本間諜原田健一鬥法。如今的諜戰故事已經很難再給讀者帶來太多的驚喜,《暗香》這篇小說的獨特之處在於它所虛構的真實,用袁世凱、陳其美、蔣介石這些大人物來襯托小人物,進而揭示所謂諜戰說到底是民間智慧的較量。相比《人民文學》的另類諜戰,《小說月報》2012年第5期惟一的一部長篇《天津大碼頭》則是地地道道的近代傳奇,小說通過虞盧兩家圍繞正呂商行兩代人的財產糾葛全方位的展示近代天津衛的眾生相。從閱讀的輕鬆度和快感上來說,這兩篇小說的可讀性極強,且在題材內容上與當下社會話題、流行趣味有著高度的一致,而在小說敘事手法、語言等方麵又十分善於發揮文字表達的長處,整篇小說充滿張力,因此,可以說,《暗香》和《天津大碼頭》的“媚俗”是成功的。

《琉璃》(《人民文學》2012年第4期)是一曲“文藝女青年”的悲歌。海棠的文藝範兒是在表姐麗莎的影響下、在老莫西餐廳裏培養起來的,隨著表姐的自殺,小說似乎在暗示文藝的瀕危,正如海棠的“撇京”普通話在龍城方言中極為刺耳一樣,在殘酷的現實中,文藝女青年麵臨的不僅僅是誘惑和責難。小說似乎在以80後的文學想象虛構當年的知青夢:在朗誦食指的《相信未來》之後,海棠與北京知青劉耘生定下十年之約,在接吻之後海棠居然說出來這樣一句話:“劉耘生,沒有回頭路了,我蓋章了。”隨後自然是分離,海棠不給劉回信,卻一直篤信十年之約,在考上大學之後前去赴約,卻不想劉已隨女友領證考走了……海棠嫁給了醫生崔護,但卻無法忘記劉耘生,在得知劉在深圳之後毅然拋夫南下,一年後崔護亦來到深圳。不惑之年、功成名就的小說人物接著都過上了各自的生活,有著各自的煩惱,但十年之約的兩個人意外相遇了。房地產大亨劉耘生和資深記者海棠的見麵讓文藝女青年的舊夢徹底粉碎,大亨和中文係的文藝小三讓海棠徹底心碎……小說在鳥鳴和墓地中收場。人們常說中文係的女生大多都有自己偏執的文藝夢,而是夢總有破碎的那一天。所以,我不敢說《琉璃》多麼優秀,但我敢說這一定是一篇共鳴同感度頗高的小說。

如果文學取悅大眾僅僅停留在曆史的虛構中,那麼這種媚俗就是徹底的,而如果它能深入社會問題的中心,哪怕揭示的隻是一種虛構的真相,其獲得的也將是文學的強力。《地下》(《中篇小說選刊》2012年第3期)就是這樣一篇小說:文化廳官員何良諸奉命協助調查其早年的救命恩人趙集盜竊琥珀銘文一案,可當他所坐的火車被礦區老人們臥軌阻攔時,官員們已然找到處理整個礦區騷亂的借口,而精心虛構的盜竊琥珀銘文一案此時已不再重要。何良諸此時卻有卷入這個事件的危險,作為礦區的孤兒,何良諸父母均死於礦難,和礦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又住進了騷亂的組織者趙集、小勺的旅店。此時,他的救命恩人、一個憨厚的礦區司機、盜竊琥珀銘文的主犯趙集將其騙入礦道再次救了他,救他的理由是“救人就要救到底”這樣“一個礦工的想法!不可思議,萬分真誠!”而當他回到省城要為礦工爭取權益的時候,他再次被“救”,女警官仿佛洞曉一切,對何良諸想做偽證進行勸阻,並最後說“我沒有見過你。”對於此次被“救”,何良諸惟有“閉住眼睛,淚流滿麵……”在礦難事故頻繁的當下,小說《地下》在提醒我們過去早已如此的同時,更著力向我們展示礦區、礦工生活的現狀和精神的高尚淳樸,與此相對應的是背後大手的無情和冷酷。《地下》學習“胡爾沁(說唱)”簡潔明快的敘事手法,但卻又想把故事“藏得深”,故而其中有些跳躍較大,但這絲毫不影響其成為一篇具有深刻穿透力的作品。

同樣是對現實生活的深刻反思和批判,《空位》(《人民文學》2012年第4期)較之《地下》要輕鬆幽默得多,給人一種“含淚的笑”。小說在老蒙、小蒙父子解決單位廁所水道犯堵的尷尬中開始,老蒙這位研究院沒有實權的副院長為在單位工勤打雜的兒子小蒙謀求“空位”(事業單位編製),作為老蒙人生事業上的最後一搏,他為兒子可謂機關算盡,正要得手之際卻不料碰上誓死為女兒謀求空位的韓科長,最終蒙氏父子落空的故事。作為一部濃縮版的現代官場現形記,小說要遠比上述故事梗概精彩得多,讀起來既有“三言二拍”的餘味,又恍惚有魯迅式的深刻批判,而論其幽默又仿佛在看豐子愷的幽默漫畫,形象生動活靈活現。如小說追憶老蒙、蒙母當年拆散小蒙和美如一節就是典型的妙筆,小說開頭就已交代老蒙是官場的失敗者,但小說描寫蒙父蒙母調查美如卻完全戲仿組織考察的筆法:“個人自薦和組織推薦,然後是資格審查,述職,民主測評,擬定人選,班子討論,最後才是公示”,最後出身農村“大棉襖臃腫,手握暖瓶,麵無表情,腳步匆匆,像提一籃雞蛋趕集的農婦”的美如最終被劃為“敵人”,小蒙被迫“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做了深刻檢討,毅然和美如分手。”此時,我們不難想象,老蒙好比是周進,而小蒙則像是範進,可謀求空位而發瘋的喜劇最終沒有出現,小說到最後似乎並不願意絕望,小蒙乘人之危和競爭對手女碩士韓曉嫣發生性關係後又被委任為保安隊長,生活仿佛又有了希望……閱讀《空位》最突出也最深刻印象是它對傳統說話、話本敘事藝術的學習和借鑒,作者的古文功底很深,語言出入古今,對古白話和現代漢語駕輕就熟,“好生不解”“討好道”“卻見”“無非是關關睢鳩而已”等等這些古代白話小說的語言恰當地穿插其中,不僅沒有生搬硬套之嫌,更為小說敘事增添一種練達和通透。而正是這種練達和通透使得作者能夠正經而深入的探討小說人物的各種行為甚至想法,能夠站在小說的立場上說話,卻又能夠極盡嘲諷揶揄之能事,小說的故事在合情合理中推進卻又感覺是在看滑稽劇,這種統領全局一字褒貶的敘事非有相當的文字功底不能輕易辦到。

在小說的匠心構思和主題表達上能與《空位》比肩的還有陳應鬆的《無鼠之家》(《中篇小說選刊》2012年第3期),作為當前的實力派作家,陳應鬆的“媚俗”更有效率也更懂節製。小說開篇即用傳奇筆法大談野貓湖、“三步倒”,但引出小說主人公“閻六爹”閻國立之後,馬上便欲擒故縱,加上一句“說明”:“不過本人在敘述此故事之前,特聲明內容無涉三步倒,獵奇者請走開。”小說寫了一個公公和兒媳“爬灰”的故事,這個公公就是賣毒鼠藥遠近聞名的“閻六爹”閻國立,而他之所以“爬灰”,乃因他兒子閻孝文從小喝被毒鼠藥汙染的水,喪失生育能力,為了傳宗接代,閻國立迷戀上了“爬灰”。然而,汙染環境最終沒能得到足夠的回報,兒媳燕桂蘭為了求生,要求閻國立出錢救命,而閻國立無力亦無意如此,結果燕桂蘭吐出實情,家破人亡,閻國立最終死在自己兒子閻孝文的手下。陳應鬆不愧是老練的作家,他輕鬆而自然的實現了《地下》的作者想“藏得深”的目的,爬灰、邪教、家破人亡等等這些故事的背後作者要表達的鄉民愚昧、汙染環境的主題一直藏而不露,直到最後閻國立死後,我們回味反思時,才發現這就是一個關於“三步倒”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