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政局長(2 / 2)

他被放逐到這兒,孤單又苦悶,再加上陰雨連綿,他虛弱的身體需要一點溫馨的照料。他渴望回味起被一雙柔軟的手撫過額頭的感覺,聽到手鐲丁當作響,他想象自己被女性的關愛包圍著,在母親與姐妹身邊。於是這種放逐就沒那麼糟糕了。萊坦不再是個小女孩。她立刻就扮演起母親的角色,叫來村裏的醫生,每天按時給這位病人喂藥,整晚坐在他枕邊,熬粥給他喝,時不時地還問一句:“你覺得好些了嗎,哥哥?”

過了好一陣子,郵政局長才拖著虛弱的身子離開了病榻。“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堅決地說。“我要申請調動。”他立馬寫信到加爾各答申請調離這裏,理由是水土不服。萊坦完成了照看病人的任務,又回到她門外的老位置去了。可是她再也聽不到熟悉的呼喚。有時候她偷偷地朝屋裏看,會發現郵政局長坐在椅子上,或者仰麵躺在小床上,心不在焉地盯著麵前的空氣。當萊坦等待對她的呼喚時,郵政局長在等待他申請的批複。女孩一遍又一遍地讀著她學過的課程——她最害怕的是,什麼時候她被叫了進去,卻記不住雙輔音了。一個星期過去了,終於有天晚上萊坦聽見他在叫她。她滿心歡喜地衝進屋子——“你在叫我嗎,哥哥?”

郵政局長說:“我明天就要走了,萊坦。”

“你要去哪兒,哥哥?”

“我要回家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不回來了。”

萊坦沒有再發問。郵政局長卻自作主張地繼續告訴她,他申請調動的事情沒被批準,所以他辭職了,準備回家鄉。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誰也沒有說話。油燈裏繼續跳動著微弱的火光,屋頂的一處在漏水,水一滴一滴落進地上放著的一隻泥瓦罐裏。

過了一會兒萊坦站起來,轉身去廚房準備晚餐;這次她卻沒有往日那樣利索了。她小小的腦袋裏冒出來許多新的想法。郵政局長吃完飯後,女孩突然問他:“哥哥,你會帶我去你的家嗎?”

郵政局長笑了。“這怎麼可能!”他說;可他覺得沒有必要和小女孩解釋這個想法有多荒唐。

整整一晚,在醒時在夢中,萊坦的腦海裏都回響著郵政局長的笑聲——“這怎麼可能!”

早晨起來,郵政局長發現他的洗澡水已經備好了。他還堅持著在加爾各答的習慣,打水到水罐裏洗澡,而不像村民們直接跳進河裏去洗。不知為什麼,女孩無法開口問他什麼時候走,於是她在天亮前就早早去河邊打好了水,這樣他想多早洗澡都可以了。洗完後他叫來萊坦。她一言不發地進了屋,安靜地看著她主人的臉,等他的吩咐。主人開口說:“萊坦,我走了你不要擔心;我會告訴我的繼任者好好照顧你的。”毫無疑問,這些話本是好意,可是女人的心是怎麼想的,誰也無法參透!

以前無論主人怎樣責罵,萊坦都毫無怨言,可她卻無法忍受這些善意的話。她嚎啕大哭,說道:“不,不,你不需要跟任何人提起我;我根本不想呆在這裏。”

郵政局長驚呆了。他從來沒見過萊坦這個樣子。

接任的人按時來到,郵政局長和他交接好了,準備離開。走之前他叫來萊坦,對她說:“這些是給你的。希望能接濟你一段時間。”他從口袋裏掏出這些個月的工資,自己隻留了一點零錢作路費。而萊坦倒在他腳邊,哭道:“哦哥哥,求你了,什麼也別給我,別再為我費任何心了。”然後她便跑得沒了影。

郵政局長歎了口氣,拎起他的鋪蓋背包,把雨傘扛在肩上,後麵跟著一個人提著他那五顏六色的錫鐵箱子,他慢慢地走向船頭。

他上了船,順流而下,河流被雨水灌得滿當當,仿佛悲戚的大地流下的一行淚水,這時他感到一陣心痛;一個鄉村女孩悲傷的臉浮現在他麵前,似乎象征著大地母親本人那無法言語的巨大悲痛。他一時衝動地想回去,帶上那個無家可歸的、被世界遺棄了的小可憐和他一起走。可是他們正順風航行,船也正好駛進洶湧的水流中,那村莊已經被遠遠地甩在後麵,眼前隻有村子邊緣那燃燒的土地。

因此這位旅行者,心緒隨著河水迅速地湧動,用哲學思維開始冷靜地安慰自己,這世上無時無刻不上演著無數的相聚和別離——而當死亡來臨,這種無法逃避的別離,更是一去不返的旅程。

可是萊坦不懂哲學。她正淚流滿麵地思念著郵政局長。在她心中的一角或許還潛伏著小小的希望,她的哥哥還會回來,所以她並不讓自己離開。這愚蠢的人心是何等可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