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活著嗎/生或死(1 / 3)

她還活著嗎/生或死

在拉尼哈的地主老爺薩拉達桑卡的房子裏,有一位寡婦叫卡達比妮。她娘家的親人已陸續過世,她住在死去丈夫的哥哥家中,舉目無親。這女人唯一的摯愛是主人的兒子小薩拉達桑卡。這孩子自出生就由嬸嬸卡達比妮撫養,因為他的母親在生下他之後病了很久。有人說,當一個女人撫養別人的孩子時,她對孩子的愛會更加濃烈,因為這是一種不需要血緣來維係的、單純的愛。這種愛無法被任何社會準則所證明,也無需被證明;它僅僅是以雙倍的激情供奉著生活賜予的意外珍寶。於是,這寡婦將心中堆積的所有愛意都傾注到了她的小寶貝身上。有一天夜晚,卡達比妮突然死去。她的心跳莫名地停止了。當世界的各個角落都照常運轉時,隻有她那為愛所累、溫柔嬌小的胸膛中,時間的腳步戛然而止。

為了免受亡靈困擾,地主老爺命令四個婆羅門仆人匆匆抬走了死者,準備火化。拉尼哈的墳地在離村莊很遠的地方,火場旁邊是一所小棚屋,附近隻有一棵大榕樹。這兒的土地上曾經有河水流過,現在隻剩下幹涸的河道。有一段河道被挖成了水塘,成為火葬場地。人們對這條古老的河流十分敬畏,如今的水塘作為河流的一部分也變得神聖起來。

那四個仆人將死者抬入棚屋,坐下來等人送柴火。時間緩緩過去,有兩個人不耐煩了,起身出門打探情況。走的是那泰和古魯卡朗,剩下比度和巴拿馬裏守著屍體。

這是斯拉班月斯拉班月,孟加拉曆,相當於公曆七至八月。的深夜,天上濃雲密布,一顆星也看不到。那兩個人靜靜地坐在漆黑的屋子裏。他們的火柴和燈籠都沒用了。火柴受了潮,怎麼也點不著火,油燈也已燃盡。

在一陣長長的沉寂後,其中一個人說:“兄弟,要是能有袋煙抽就好了。我們走得太急也沒記得帶來。”

另一個答道:“我可以跑出去,帶些東西回來。”

比度明白了為什麼巴拿馬裏想要走開(有人說火葬場有孤魂出沒,他準是害怕在這兒被鬼魂纏上),他說道:“我敢說!過一會兒肯定就我一個人被扔在這裏了!”

談話又一次中止了。五分鍾過去了,感覺就像一個小時那麼長。他們倆在心中詛咒著另外兩個開溜去找柴火的人,開始懷疑他們此時是不是正藏在某個舒服的角落裏閑聊。他們四周除了水塘中青蛙和蟋蟀叫個不停,其他什麼聲音也沒有。突然他倆感覺旁邊的床似乎輕輕地動了,好像死者翻了個身。比度和巴拿馬裏嚇得發抖,開始小聲念叨:“羅摩,羅摩。”羅摩是印度教崇奉的神。屋子裏傳來一聲深深的歎息。兩個看守人立馬跳起身來逃出棚屋,朝著村子的方向狂奔而去。

差不多跑了三英裏,他們碰到了提著燈籠回來的另外兩個人。他們的確是跑去抽煙了,也根本沒弄明白柴火的事兒。但他們堅持說已經砍倒了一棵樹,柴火劈好了就會馬上送來。然後比度和巴拿馬裏告訴了他們棚屋裏發生的事情。那泰和古魯卡朗聽了覺得荒唐可笑,轉而生氣地責備起比度和巴拿馬裏的失職。

這四個人立刻回到了棚屋。他們進門一看,屍體已經不見了,隻留下一張空床。他們麵麵相覷,是被豺狼叼走了嗎?可是周圍沒有一片衣服的碎片。他們走出去,看見棚屋門前堆積的泥漿上有一串女人的小腳印,嶄新的腳印。

薩拉達桑卡老爺可不是傻子,不可能相信他們的鬼故事。因此在一陣討論之後,四人決定了,回去最好的交待是屍體已經被火化了。

直到黎明時分,送柴火的人們才到。他們被告知來得太遲已經錯過了火葬,好在棚屋裏原本就有一些柴火,屍體就提前火化了。這說法沒有引起任何懷疑,畢竟沒人會偷走一具沒有價值的死屍。

每個人都知道,生命常常是種隱秘的存在,即使毫無征兆,看起來死去的身體也可能複活。卡達比妮並沒有死去;她的生命器官隻是因為某種原因突然停止了運轉。

當卡達比妮恢複知覺時,她發現自己被沉重的黑暗包圍著。她意識到自己身處陌生的地方。她叫了聲“嫂嫂”,可是黑暗中沒有任何回應。當她驚恐地坐起身來,她記起了自己死去時候的床榻,胸口那陣突然的疼痛,以及開始窒息的感覺。當時她的嫂嫂在給孩子熱牛奶,而卡達比妮一陣眩暈,倒在床上,用喘不過氣的聲音叫道:“嫂嫂,把孩子抱過來啊,我好難受。”之後一切都被黑暗吞沒,就像墨水瓶被打翻在筆記本上。卡達比妮的記憶與意識,關於世界的一切感知,都在那一刻消散了。她記不清她的侄兒有沒有用甜蜜的嗓音叫她最後一次“嬸嬸”;她記不清當她離開這世界奔赴未知的死亡之旅時,有沒有收到一份人間情感的臨別贈禮,以陪伴她走進那安靜的死亡國度。我猜想,她一開始會認為這孤單的黑暗的所在是死神的住所,這裏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做不了,隻有永恒。不過當一陣陰冷潮濕的風吹進門,耳邊傳來蛙鳴聲時,她在一瞬間清楚地記起了她短暫的一生,並可以感覺到自己與大地的聯係了。隨後在一道閃電下,她看見了外麵的水塘,那顆榕樹,那廣袤的平原,和遠方的樹林。她想起自己曾經在滿月的夜晚來這水塘裏洗澡,那時火場上的屍體讓死亡看起來多麼可怕。

此時她首先想到的是回家。可是她再一思索:“我已經死了。我還怎麼回家?那豈不是給家人帶去災難?我已經離開了生者的國度;我現在是我自己的鬼魂了!”她自問,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她怎麼能走出薩拉達桑卡家看守嚴密的閨房,在午夜來到這遙遠的火葬場呢?再說,如果是她的葬禮還未結束的話,那些準備火化她的人又去哪裏了呢?她想起自己在薩拉達桑卡府中燈火通明的房子裏死去的那一刻,而現在她隻身一人站在這遙遠、荒涼、黑暗的火葬地。她必定不再是這人間的一員了!她現在必定已成為一個充滿恐懼和不祥的生物,她自己的鬼魂!

然而當她越走越遠,她的雙腳疲乏起來,身體也感到虛弱。腳下的平原似乎在無止境地伸展;間或有一片片的稻田;有時她都走進了及膝深的水中。

在黎明的曙光初現時,她聽見一兩隻鳥從遠處房子邊的竹林裏叫喚起來。她害怕了。她不知道自己如今與大地,與活著的人們應該是怎樣的關係。隻要她還在平原上,在火葬場上,被Sraban節的夜色覆蓋,她便是她自己王國裏的居民,毫不畏懼。而這白日裏人們的居所讓她不寒而栗。人類與鬼魂都害怕對方,因為他們各自的部族棲息在死亡之河截然不同的兩岸。